第6章 朋友

朋友

周二上午的數學課姜離聽得很認真。

偶爾和宋曉玲眼神接觸,她依然是那副嚴肅的模樣,仿佛作為神聖的數學本身在對這幫大腦沒有發育完全的毛頭孩子們傳遞着無盡的蔑視。

腦海裏那雙可愛的粉兔子拖鞋一閃而過,姜離忍不住抿着嘴笑了笑。

宋曉玲視力極好,猛地一挑眉。

于是姜離便再次難以幸免地被提上講臺做題示範。這過程真的很丢人。

姜離始終覺得,給全班那麽多雙眼睛盯着看自己抓耳撓腮寫數學的樣子很羞恥。

仿佛在赤裸裸地告訴大家自己解題時有多笨拙無助。她實在讨厭這種不受掌控的感覺。

粉筆撲簌簌地往下掉着,姜離偷偷撇了眼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戲的宋曉玲,絕望地收拾了收拾自己複雜的思緒。

兔子急了何止咬人,還會直接變老虎呢。

可自打昨天跟宋曉玲坦白了那些事情,姜離心裏還是暢快了不少。就像驚恐的靈魂飄蕩了很久找到了一塊稍微令人安心些的栖息地,姜離連帶着學習的效率都高了不少,心情也好了很多。

甚至當祁思楠非要拉着她去後廁所的時候都是順着她的。

“姜離……你能不能幫幫我……”她眼裏布滿血絲,看起來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離任她拉着,踮起腳透過比她矮半個腦袋的白牆看到外面稀稀拉拉的有幾個女生朝這邊走了過來。

她低頭盯着腳尖猶豫着。

“求你了,姜離,我都答應你,好嗎?我不想受她們欺負了…我想考高中……”祁思楠急切地說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她白皙的手腕露出半截,姜離感覺似乎确實又多了幾塊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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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我給你當跟班都行……”

夏天了,祁思楠一直穿着長袖外套,熱得滿頭大汗,在沒有空調的教室更是顯得格格不入。

姜離聽着她胡亂的話,嫌棄地擰了擰眉。

或許無能也是可以習得的吧。在那樣長期被人教唆指使的關系裏,現在的她更像一條被馴化的狗。

姜離突然想起她那天倔強着要把袖口放下來的樣子……再猛然看到她那雙苦苦哀求的濕漉漉的雙眼。

姜離慌忙地甩開了祁思楠伸向她的手。

“你!”姜離克制着內心強烈的不适,深吸口氣道:“你下午放了學,可以先去宋老師辦公室。”

不少女生的嬉笑聲愈漸清晰,姜離丢下祁思楠匆忙擠入了人群。

放學後祁思楠很聽話地去了宋曉玲的辦公室。

宋曉玲還沒下課,姜離拿着卷子坐在她的桌子旁邊坦然自若地寫卷子。

擡頭就看到祁思楠一邊抓着書包喘粗氣一邊擦汗的樣子……大概是瘋狂跑過來的。

姜離神游了片刻沒有說話。

兩人不說話時候總有股莫名其妙的默契。祁思楠也習慣了從不在姜離身上自讨沒趣,把書包放在地上掏出單詞本就開始默背起來。

一直到宋曉玲抱着一沓學生作業,艱難地推開門,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祥和的桃李奮進圖。

宋曉玲無比欣慰地舒了一口氣,連連感嘆着這個年紀的女孩就是要比男孩懂點事。

兩個人就這麽跟着宋曉玲一左一右,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大護法一般,在宋曉玲慈愛溫柔的庇護下無比順暢地離開了學校。

祁思楠從未感覺到呼吸空氣竟如此之暢快。

她閉着眼睛深吸一口氣,夏日裏柏油馬路被曬得發焦,溫熱幹燥的空氣蒙蒙地蓋在臉上,說不出來的味道。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開始躁動起來,她的視野清晰無比,讓人有一種想要打破些什麽的勇氣。

八點多的天空才剛剛暗下不久,姜離就陪她在宋曉玲小區門口這麽幹站着。

兩人倒也不嫌無聊。

沉默似乎早已成為兩人心照不宣的尊重和理解。

或許都是因為苦難纏身,同病相憐,姜離也從來都恨不起她,看着她那破碎又死倔的模樣,喉嚨裏發苦,面子上卻還是忍不住想笑。

想笑,笑得再大聲些,再癫狂些,最好流出眼淚,然後向世界宣告自己要病發。

姜離放空地想象着,愈發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變态。快些考完吧,考上高中就好了,她這樣安慰着自己。

她扭頭看一眼還在跟個神經病一樣閉着眼睛呼吸的祁思楠,無語道:“哎,你做題做傻了?”

“沒有。”

“哦。”

……

“我爸媽最近帶弟弟去城裏治病了。”

“嗯。”姜離回憶着。

祁思楠有個有些癡傻的弟弟,父母長期在外打工,十年不回來,回來終于帶了個男孩。

可笑她父母終于得償所願,老來得子卻是個傻子,還想讓他出人頭地。

這裏的人思想頑固不化,有些不擺在明面上說的東西,是滲透在骨子裏的,哪怕不說,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

祁思楠冷着臉,露出那張卸下所有複雜的面具後疲憊冷漠麻木的臉,喃喃道:“他落下的東西……你沒必要幫他補,他也學不會。”

姜離等着,沒說話。她提出那條件的時候其實倒也沒有真想替她弟弟補習,只想試探一下她的态度罷了。不知為什麽,如今聽她這麽無所謂的态度,姜離竟替她松了口氣。

有些可笑。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要替別人憂心。

“我對他更沒有什麽感情,你也不必拿這個當籌碼試探我。他還……算不得什麽。”

姜離心虛地挑了挑眉。

“只要你能讓宋曉玲……”祁思楠深吸口氣,思考着措辭:“宋老師,讓她……讓我們順利考完,她們做的,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訴你。”

“你考完要去哪。”

“不知道。我不想再回家了。”

兩人又沉默了一陣,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這是兩人第一次并肩相伴而行,隐在黑暗裏的兩個瘦弱身影,像兩只短暫攙扶的獸。

越黑暗,越安全。

“你跟杜若琳……”她不知道怎麽問。

“我讨厭她。”姜離直截了當,引得祁思楠忍不住瞟了她一眼。

黑暗裏她也沒有什麽表情,似乎是陷入了什麽回憶,看起來有些執拗的瘋狂。

祁思楠選擇不再多嘴。她一直都不怎麽了解姜離,盡管姜離對她了如指掌。她倒是不怕她知道那些七零八落的事情,村口找個人随便問問就一清二楚。況且知道了也不能怎麽樣。

她只聽說了姜離是從外地來的。

路口,兩個向來果決的女孩聊得有些投入了,僵硬地站在一起,姜離感受到這股異常黏膩的氛圍。她有些不舍。

“我不想回家。”祁思楠開口道。

“我看起來很想是嗎?”

“你家裏沒人等你嗎?”祁思楠脫口而出,随即改口道:“……我多餘問。”

“去你家吧。”

“什麽?”

“不歡迎嗎?一起回你家。”姜離不自覺微擡下巴,居高臨下僵硬地反問。

“好……好吧,走吧。”祁思楠低着頭。

祁思楠是土生土長的奚縣人,家就在縣城北邊的幾座村莊裏,家裏條件一般,但至少還有一套自己家的房子。她就這麽帶着姜離熟門熟路地走入一條沒有燈的小土路,橫穿過即将廢棄的火車軌道,再走兩個路口就是她家。

姜離第一次來北城這邊,路不好走,兩個人扶着扶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牽起了手。旁邊的林子看不到盡頭,窸窸窣窣的蟲鳴有節奏地響應着。姜離走着走着有些興奮,忽地也話多了起來。

“好像在玩游戲。”

祁思楠拉着她走在她前面,聞聲道:“你不害怕嗎?”

“還好,我爸之前也愛帶我走這樣的小路。”

“哦……你跟你爸爸關系很好吧。”

“嗯,他人很好。他來了我們家就都好了。我記得當時每個人都挺開心的。”

“那挺好……下來吧,慢點。”祁思楠走到坡口,扶着姜離跳了下來。

“來吧。我奶奶去我姑姑家了,這幾天家裏都沒人。你要吃點什麽嗎?我這還有方便面。”祁思楠從碗櫃下撈出一箱面問。

姜離搖搖頭,站在廚房門口左右打量起來。

“你不吃我吃了。”祁思楠餓得緊,捏了半天才找到一袋不那麽碎的面餅,撕開把餅和調料包還有剩下的幾根小蔥掰了掰丢鍋裏,然後一邊嚼着幹面渣一邊看姜離好奇地看她家廚房。

“有啥好看的,全是灰。”面餅有點放久了,祁思楠嚼得還有點腮幫子疼。

“挺好的啊,你們家還有個廚房,我們家就一個屋子。”姜離轉了一圈一腳撞上了桌腿旁邊堆疊的鐵鍋,疼得嘶了一聲:“啊我去,你們鍋怎麽放這兒,好疼啊草。”

祁思楠噗的一聲,笑得面渣子都噴出來幾顆。“你還會說髒話啊。”

“?怎麽會有人不說的啊。”

“反正我跟你認識這麽久,第一次聽你說這些哈哈哈哈……”祁思楠越想越想笑。

姜離無語地白了她一眼,突然發現了桌子上一只熟悉的小紅瓶,是她上次給她的紅花油。

“你為啥放桌子上,天天拿它拌飯吃嗎?”

“嗯對,吃着香。”祁思楠面無表情地嘗了嘗面,撈進來端着坐到了她對面。

姜離笑得不加防備,哐的一腳又踢散了那堆鍋,她的帆布鞋不咋扛撞,疼得又嗷嗷叫了起來。好像跟那堆鍋杠上了似的。

祁思楠這邊還剛吃沒一口面,只得無語地咬斷面去收拾那堆可憐的鍋。

她袖子一挽,一道道淤青跳出來便一覽無餘。

姜離看着看着就冷了下來。

“扯平了。”祁思楠把鍋移到碗櫃下面,拍拍手道。

“什麽?”

“你和鍋。不然是我和你嗎?”

姜離勉強扯了扯嘴皮子,安靜了下來。

見她目光盯着自己的胳膊,祁思楠想要把袖子放下來,想了想,還是算了。

到這份上了,還藏着擋着也挺裝的,招人笑話。索性一屁股坐下來繼續吃面。

兩人又陷入了熟悉的詭異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姜離被紅燒牛肉方便面的香味熏得開始流口水。

“你這,疼嗎?”她沒話找話。

祁思楠嘴上挂着面,歪着腦袋迷惑地看了她一眼。“還好吧。你又不是沒有經歷過……”

姜離還真沒有經歷過。這種長期存在的傷,不痛不癢卻無比顯眼,仿佛被泡在污水裏,慢慢的發胖發腫,眼睜睜等着、看着,自己的個人意志一點一點被侵蝕,然後轟然倒塌。

威脅性不大,侮辱性夠強。

但眼前的這個人吃面吃得格外滿足,她大快朵頤的模樣,姜離看着實在發饞。

“你要不幫我也……”姜離話還沒說完,肚子先表示了一聲長長的應和。

祁思楠愣了一下,皺着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噗的笑了出來。

這面吃得真是一點都不痛快。

但是她今天也是真的有點高興。

她又蹲在碗櫃旁邊艱難地摸了幾包面,捏了捏全是碎的。問姜離,姜離糾結地思考了一下,看了看祁思楠那碗完整但被咬過的面條,還是選擇了将就吃碎掉的面餅。

“你也不喜歡吃碎的啊。”

姜離點點頭,走過去在鍋邊眼巴巴望着。

“小時候我媽做飯不咋好吃,我跟我爸就老趁着我媽晚上睡覺早,起來再偷偷煮面。他做的也很香。”

“你媽媽這麽香都醒不了啊。”祁思楠憋笑,但很快她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姜離垂着眉喃喃着。

“醒不了,她精神不太好,每天都在吃藥,有時候睡不着,有時候睡着了就很難醒。”

“有的藥挺貴的,她亂七八糟什麽都試過,身體越來越差,脾氣也不好。”

“你爸爸呢。”

“死了。礦上害的,得肺病死了。”

祁思楠記得沒錯的話,杜若琳的父親在沒開公司之前,就是個什麽煤礦的礦長。

“為什麽突然告訴我?”

姜離沒擡頭,拿着筷子挑了根面嘗了嘗。

“熟了。”她拿着筷子回到桌子邊坐好。視線遠了祁思楠稍微有點看不清她的情緒。“我只跟我朋友說。”

“那怎麽,我們現在這就算是朋友了嗎?”祁思楠很快地瞥了她一眼,低下頭自嘲着笑了笑。

“算是吧。”姜離頓了頓,“或者我們現在重新認識一下,交個朋友什麽的。”

……說完,兩人又都沉默了起來。

祁思楠背過身去,笑得筷子都夾不穩:“你真的好好笑啊。”

“你再不撈,我的面就泡壞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大小姐。”祁思楠扯着嗓子喊。

姜離也笑了起來。

她突然覺得,這個無比直率,甚至有些俠氣的女孩,才是真正的祁思楠。

那雙濕漉漉的眼睛,隐退了所有淚水,原來如此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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