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野酸棗

野酸棗

四中,初三九班。

宋曉玲大病痊愈,休息了一段時間如今神采奕奕。

不論結果,在中考這場戰役中,底下這幫毛頭小孩終于是挺了過去。

今天她來跟大家告別。

掃視了一眼班裏一個個沉浸在放假的喜悅中的孩子,吃零食的吃零食,玩手機的玩手機,她竟罕見地沒有發脾氣。

班級的最後一排,姜離拿着本高中課本正讀得認真。

宋曉玲總覺得,這孩子自打考試以後就愈發話少了起來。

畢業典禮要開始了。

各個班級穿着自己定制的花裏胡哨的印花t恤慢慢往操場走。

姜離看着走空的教室,偷偷從鼓鼓囊囊的書包裏拿出了一雙粉色的運動鞋。

鞋的樣式很普通,但比姜離腳上一如既往的黑白帆布鞋要精致很多,印花是清新的淡粉色,也不知道什麽雜牌,但姜離試了很多次,确實只有這雙腳感最好。

這雙鞋花了姜離将近半個月攢下來的工資。雖然小縣城裏沒有什麽特別高級的名牌貨,但實用性永遠不會差。

她重新把鞋子包好放進鞋盒和紙袋裏,寫了一張祝福語的紙條,然後坦然地敲開了宋曉玲辦公室的門。

“報告!”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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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裏,宋曉玲和祁思楠都在。

兩個女孩淡淡地對視一眼就匆匆避開。

祁思楠壓下帽檐,跟老師道了別走了出去。

姜離沒有回頭,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淡淡笑着把禮物遞給了宋曉玲。

“老師,我給您選了雙運動鞋,您看看喜不喜歡,希望對您平時工作有幫助……感謝您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祝您以後工作順利,身體健康……”

“背完了?”

姜離愣怔地望着她。

宋曉玲十分不客氣地接過禮物,看着一本正經的姜離笑道:“怎麽了,開小竈相處了那麽久,考完試就變這麽嚴肅了?不跟老師耍小聰明?”

“不不不,老師我沒有……”

“好啦好啦,”到底是年輕女孩,宋曉玲并不像其他老師一樣,喜歡從一而終冷着臉,跟學生過于保持距離。

通過這段時間跟姜離的相處,她心裏很清楚姜離是一個多麽聰明懂事的小孩。她看得出來,那平日冷漠、禮貌客套的外表下藏了個怎樣調皮又叛逆的靈魂。她懂得避鋒芒,懂得保護自己,也懂得愛別人。

姜離家庭條件不好是所有老師心知肚明的秘密,但宋曉玲知道,她一定有被人很認真地愛過,才能活得這麽真。這麽一個小大人,她看着看着,有時候都忍不住慈愛地笑出來。

姜離被這股過于慈愛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舒服,那種寫數學題時把自己的笨拙徹底暴露出來的尴尬感又泛了上來。其實她本想讓老師試試合不合腳,但是此刻卻只想趕快逃出去。

宋曉玲終是放過了她,她出了門,小心翼翼地把門關緊,松了一口氣。

“考完你還去店裏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把還沒脫離緊張感的姜離吓得不輕。

祁思楠戴着帽子,抱着手臂,就靠在辦公室門口的牆邊等她。

姜離定了定心神道:“去。”

不去哪有人憑空給我變錢出來。

“哦……我爸媽帶着我弟回來了。”

“嗯。”

“你一會兒去哪。”

“回家,看我媽。”

……熟悉的沉默。

“季……八班那個男生,今天好像沒來,聽說他媽媽來的。”祁思楠瞥了一眼,看不清姜離的表情。

姜離腦子裏一瞬間閃過了邵東傑嘲諷的那些話,喃喃道:“随便吧,不感興趣。”

“那她那天找你了嗎?”看着姜離馬上要問出“誰”,祁思楠又補了一句:“杜若琳。”

“沒有。她不也中考麽……哪有空找我。”姜離嘲道。

祁思楠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壓抑着那日羞恥的畫面。

“嗯。”

話題就這樣沒頭沒尾地斷開。

祁思楠自知聊不下去,四處望了望便快速走開。

看着那個大夏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背影,姜離心裏五味雜陳。

她不想告訴任何人,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因為太過羞恥。

因為太過無助。

她盡可能逼迫自己不要把祁思楠往壞的方向想。

可是,如果不是她,還有誰會知道那麽隐蔽的地方呢。

只是湊巧嗎?

她頭有些痛。

身體本能地想要讓她忘記那些細節,可她就硬是要記得清清楚楚。

那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終于全部清淨。

姜離睜開眼,渾身發燙。

看着增多的人群,姜離在即将要成為衆人觀望的女乞之前快速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

大概是淋了雨把自己燒傻了。姜離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兩個魔鬼手裏逃出來的。或許是本能吧。

她只覺得手腳酸痛,右手的指節仿佛即将要斷裂開。

盡管如此,她還是很慶幸,老天還願意眷顧一下多災多難的自己。

其實男女那方面的事情她很早就明白,她的繼父,那個瘸腿的男人,從來都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面對着談性色變的鄰裏,他總是大大方方告訴姜離,遇到危險該怎麽保護自己。

以至于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乖乖脫下衣服,認真地檢查自己身體的每一處,留下被傷害的證據。

萬幸,一切都清清白白。

确定無礙的那一刻她才終于想起來哭。

當然了,就是哭,也不敢太大聲。

夜裏她的手腕痛得厲害。

她夢見兩個男人在她的身體上肆無忌憚地撫摸,嘴裏吐着荒淫無度的葷話。那件撕裂的校服仿佛成為了她的夢魇,蛀蟲在她的心裏貪婪地啃食着,逼着她夜夜失眠。

細細想來,竟不知那幾日是如何度過的。

她望着操場上歡快地鬧着的同學。

他們是被太陽籠罩着的孩子。

盡管各人心裏都有些與己有關或與己無關的,難以啓齒的破事。

那也總比自己幸福得多。

而自己,只是想答應父親,好好活着,都如此艱難。

她買不起跟他們一樣的班服,這倒也無所謂,反正她在這裏也沒有得到多少班集體榮譽感。

只是,她有時候也會有點羨慕。

心靈被現實硬生生地拔高,待在這個弱小的軀殼裏,連委屈都讓人覺得不适。

這場畢業典禮仿佛被“自我克制”壓抑過久以後的報複性狂歡,十五六歲的孩子,撕扯着記了三年,前幾天還當寶貝捧着的筆記,撒着好像一輩子沒撒過的野。

“離離,離離,這孩子怎麽在發呆?”劉姨輕喚着。

姜燕呆愣地看着,則是直接一把抱住了姜離。

懷裏媽媽發涼的臉頰貼在脖頸,姜離這才回過神來。

“媽媽,我沒事,不用擔心。”

姜燕點點頭,散落的頭發絲撓的姜離癢癢,她拉着姜離像孩子一般從小木床上跳下來,湊近她耳邊悄聲說小話。

姜離心領神會,知會了劉姨便利落地給媽媽整理好房間。

母女倆牽着手走到敬老院不遠處的一片野地中,交錯的野酸棗樹開了青黃色的五角花,幾朵綠色的星星降落到隐蔽的小土坡上,孤寂的墳頭看起來清秀不少。

那男人一輩子都過得足夠灑脫,他說他要像山野裏胡亂生長的酸棗,不起眼但也活得有滋有味。

确實有滋有味,活着時一家人酸甜苦辣鹹,他走了,也帶走了酸甜。

姜離的眸色沉了下去。

“離離……我想他。”

姜燕從姜離手裏拿過一路上摘揀的野花,黃的粉的紫的一股腦全插在土裏,花瓣兒随着溫熱的風搖晃起來。

十五歲的女孩靜靜地站着,比媽媽還高。

她一把攬過女人的肩,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着她的背。

循着節奏,姜燕低低地哼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調。

“夕陽下,農務忙,郎君不歸家,妻子兩眼淚汪汪。”

曲子婉轉,小橋流水,炊煙袅袅。

末了,劉姨拉着姜離站在院門口,塞了一把紙幣,紅的綠的藍的一大捆。

姜離連忙抽手:“姨您這是做什麽!”

“哎呦,離離,你媽最近狀态一直都很好,給大夥幫了不少忙,也愛說話了。劉姨知道你中考了,一個人太不容易,一點心意,祝你順利考上……”

“我不要。”姜離趕忙打斷了劉姨。

“姨!我學習是應該的,我媽在這白吃白住給您幹活也是應該的,您當初答應收留我媽已經是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的恩情了,怎麽能再讓您破費呢?!”

平日裏看不出來,沒想到這孩子手勁兒這麽大,劉姨往姜離手裏塞,硬是沒塞動。

兩人來來回回,劉姨是怎麽也拗不過她,無奈道:“哎你這孩子……”

“真的很感謝您,但是這些錢,我一分都不能要,我爸留下來的錢夠我上學,我自己也……”姜離情急下忽地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忙噤了聲。

老婦人耳朵不是很好,但琢磨姜離心虛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個一二。

她拉起姜離瘦削的手,粗糙的老繭覆在上面,溫柔又嚴肅。

“好孩子,你不收可以,但是你得答應姨,不許在外面一個人找活兒幹,你媽媽這邊有我們,你還沒成年啊,得好好上學知道嗎?”

“嗯我明白,我一定不會的。”姜離答應地極其快速。

那天真誠懇的模樣,幾乎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了。

回到家,姜離松了口氣,雖然難得能在長輩面前做做小孩,可是做小孩被束手束腳的,卻也不怎麽舒坦。

不管怎麽說,她的初中結束了。

她收拾完屋子裏所有亂七八糟的資料,結果在書包裏又再次發現了那一摞花花綠綠的錢。

好吧。

有時候還是擰不過長輩。

他們總會懂得在自己自以為很聰明的時候展露他們多吃了幾十年飯的智慧,從而讓自己不得不再謙虛點。

姜離書包壓根沒離開過手,也不知道劉姨怎麽變了個戲法給她塞了進去。

她将這一摞心意認認真真一張張整理好,打開那上鎖的櫃子。

這是姜離混亂的屋子裏唯一整齊收集的地方。

她的恨,愛,牽挂,全都安安分分排列在其中。

她放下錢,從角落拿出一張畫了一串數字號碼的紙片。

姜離撥通了紙上的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沒幾下,就很快被一個清爽的男聲接起。

姜離握着電話,眸色深沉,聲音卻渲染了少女特有的歡喜雀躍:

……

“季肖陽,我們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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