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遠方
遠方
張妍大約是七月中旬的時候才下地走路。
張軍把她從體校接回來又匆匆忙忙帶着她媽出去運貨,一直到現在才回來。這期間還給張妍配備了一副新手機,以及留了兩千塊錢用于張妍的後勤保障。
奶奶舍不得用,拿了幾張給張妍買肉補身子,其他的全交給了張妍保管。于是她爸就理所當然地撺掇張妍給這次家庭聚餐買單。
張妍一躺躺了十幾天,走起路來像在複健。
偏偏她老爹要找一個“适合夏季”的高級餐館,彎彎繞繞找了半天,又回到舊巷村口的“美食一條街”,然後一腳跨進一個看起來不咋新鮮的烤魚店大門。
張妍走得累,摸了摸瘦了一圈的小腿肚子,白了還在思索的老爸一眼,一板子敲定就吃這家。
“張妍,點餐!”張軍大手一揮。
“您好,請問需要點什麽?”姜離撩起圍裙擦了擦手裏的水,拿着點菜單跑過來。
“呃……你們這主要是賣什麽的?”很久沒跟人現實溝通,張妍莫名感覺有些緊張。
她擡起頭看了女孩一眼,這一眼望過去就沒再移開。
好漂亮……的姑娘。
姜離被張妍大咧咧的視線盯得後背冒汗,她拿起點餐板擋住自己半張臉,結巴起來:“……烤、烤魚?”
說着眼神瞟了一眼張妍旁邊的牆壁畫,一條灑了蔥花的鯉魚正在張妍的頭頂翻騰。
張妍不自覺扭頭看了一眼,突然回過神:“啊啊……不好意思我沒看到……那就烤魚,嗯烤魚。”
好丢人。
Advertisement
好像壓在山裏五百年的猴子剛進社會一樣。
連人店裏賣啥都不注意還盯着人家看。
“要什麽口味兒的?”姜離憋着笑保持禮貌。
“原味兒就行,鯉魚,不要辣椒,我奶奶不吃……”張妍避開視線。
“好的,還需要別的配菜嗎?”
“不用了,先上着,我一會兒再點。”
姜離的背影清瘦挺拔,張妍的視線就那麽一直追随着直到她走進後廚看不見。
“張妍!”她爸擰着眉只嫌棄:“你多大個人了盯人家小姑娘看,看啥看,有沒點禮貌?!”
張妍心虛地扭過頭不再說話。
抛開別的不說,張妍對她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特別是那雙手,寫菜名的時候,張妍越看越熟悉,可怎麽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算了,再想下去真就有點過分了。
她晃晃頭,物理式清除一下腦子裏的廢料。沒辦法,最近一個人發呆久了,想象能力實在發達。
“妍妍啊,吃點肉,你看你去這兩年,又辛苦,人都瘦了。”奶奶夾起中間白嫩嫩的魚肚肉,細心地沾了沾烤盤裏的醬汁,放進張妍碗裏。
張妍笑着應下來。
這兩年,別的不說,大大小小的傷着實是把奶奶吓了不少次。張軍夫婦倆從小不怎麽管教張妍,自打開始一起開貨車做生意以後,就更加不關心了,這一米七幾的大個全是張妍奶奶一口米一口面喂出來的。
看着奶奶的笑容,染黑的頭發上漏出幾根花白的底色,張妍軟軟地應着,乖巧地像個小孩。
“多大人了自己不會吃啊,媽,你別把她慣的跟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張軍看着張妍一副乖寶寶的面具,一臉無語。
“妍妍,這次回來,你有什麽打算?”媽媽問。
“我還不知道,我想……”
“我給她問了四中的老師,”張軍搶了她的話道:“回來繼續讀高中吧,現在什麽都做不了,能幹啥?還是念書好……”
“爸!我沒說我想讀書!”張妍急了。
“你不念書你幹啥去?你才十七,你能幹啥?”
張妍随她爸,而張軍是個暴脾氣,一頓說教根本不容張妍反駁一句話。一副天王老子來了也說不過他的模樣比張妍更甚。
……
奶奶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對她來說,無論天大地大,孫女吃飽喝足為大。那從容的笑看得張妍怎麽也不敢亂發火。
她不停地喃喃着:“反正我不想回去讀書。”
不遠處,姜離透過後廚挂簾的縫隙正偷偷觀察着這一家子。
她的視線幾次停留在那寸頭女生身上。
看起來很不好惹,卻莫名感覺有些熟悉。
女孩的身子看起來不是很好,靠在椅背上還時不時調整一下坐姿。只見那男人發了怒,一拍桌子訓起了女生。她忽然意識到這樣偷窺別人的家庭聚餐不是很禮貌,立馬背過身去。
祁思楠靠在角落,低垂着眉眼,悄悄注視着。
她們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像之前一樣聊天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內心有愧。
可是她也不知道,在那種時候要怎麽做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同時讓她免受傷害。
她知道,那天不論杜若琳有沒有找到她,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
可她問不出口。
“思楠,今天下午我早點走可以嗎?”
很親切的叫法,祁思楠猛地一愣。
“啊……可以。你……有什麽事情嗎?”
“我去找我男朋友啊,你忘了麽?”姜離看着她。
“沒有沒有,沒事忙去吧,我最後收拾就行。”
“謝謝你哦——”女孩笑着道謝,笑意卻沒抵達眼底。
祁思楠沉下臉,再沒敢擡頭看她。
下午四點,季肖陽準時出現在廚房後門,他穿着一身幹淨的白襯衫,帶了一小束粉色的玫瑰花,低頭淺笑着,看起來很有少年氣。
姜離還在鼓搗餐具,祁思楠便扭頭喊了她一聲。
“姜離——你、你男朋友在等你。”
“來啦~”女孩嬌俏着答應,然後蹦蹦跳跳跑到男孩身邊,像只小貓一樣碰碰季肖陽的肩,算是打招呼。
“你怎麽現在才來——我等你好久。”
“不是你說三點來的嘛……”男孩無奈笑道。
陽光鋪灑在兩個孩子身上,透出粉紅色的氛圍。看起來好般配。
祁思楠第一次見到姜離如此活潑的一面,心裏忍不住泛酸,挽起袖子使勁擦了擦油膩膩的桌面。
手臂上的黑青逐漸消減,變成了難看的黃斑,再過不久,就會完全消失了。看着它愈合的痕跡,祁思楠不得不承認,心裏還是會湧上來一股溫暖的安全感。
她打開手機信箱。
七月十五日。
-他們好像在談戀愛。
-琳:什麽???以後把關于他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不論大小。
-琳:對了,警告你不要瞞我,否則遲早要你好看。
緊接着是自己一串已讀未回的彙報消息條。
杜若琳最近大約比較忙,一條都沒有回她。
除了頂在上面的威脅,什麽都沒有說。
-今天……
祁思楠打了幾個字,又全部清空。
算了。她家裏最近大概正發愁去什麽學校呢吧,她撇撇嘴。
難得“叛逆”一次,祁思楠整個人都清爽了不少,她笑着在田埂上奔跑起來,壓抑的心情裏終于有了些自由的味道。
夏季正是植物生長的好季節,荒涼的鐵路上,郁郁蔥蔥的雜草瘋了一般往上竄,有幾株幾乎要和祁思楠一般高。
她跨過鐵路,草葉劃過她的褲腳,細密的毛刺粘着她試圖把她留下。
她望着這條消失在遠方的軌道。
路邊有不少碎掉的煤塊,大概是從列車上掉落下來,烏黑烏黑的,很不起眼。
它們本是要送往遠方。
傍晚,天邊的火燒雲紅通通的,很漂亮。
祁思楠一腳跨進家門,就聽見媽媽悲恸的哭聲,她頓了頓腳,謹慎地走了進去。
“媽——你說這可怎麽辦啊?思宇以後可怎麽辦啊——”女人哭得難聽,面容憔悴。
她的傻弟弟坐在旁邊流着口水玩玩具車,充耳不聞。
他們商量事情從來不避着孩子,祁思楠有時候會想,自己的弟弟會不會因為每天聽這些廢料導致大腦過載,然後變得更傻?
祁母自顧自地跟婆婆哭訴着,根本不在意自家女兒是否回家。
直到看着祁思楠拉着她弟弟出了房門。
“你給我回來,賤蹄子,你拉着你弟弟去幹什麽?!”女人蠻橫地聲音吓了祁思楠一跳,她應激般抖了一下愣在原地。
“你弟弟都什麽樣子了你還要帶他出去,害人!”
“我怎麽了?!我帶他去洗手,你沒看見他……”
“洗什麽洗!洗什麽洗!都這樣了還要幹什麽,我的孩子啊……老天爺,你不公平啊……”罵着罵着竟再次嚎哭了起來。
祁思楠有理也再難開口,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身材走樣,滿臉皺紋,布滿血絲的眼睛,油亮的紅鼻頭。
說着比誰都要更會欺負她的話。
她放開弟弟黏糊糊的手,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小男孩咬着指甲,眼裏幹淨地一塵不染,似是覺得姐姐的手掌幹燥溫暖,又呆呆地伸手去抓她。
指縫裏擠進來一根軟軟的濕指頭。
祁思楠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夜裏,她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屋子裏哭鬧的人都睡了,整個小院籠罩着一份壓抑的死寂。
祁思楠摸黑點燃了幾柱香,插在屋子門口的牆縫上。
看着安神的香煙飛舞着飄蕩在空中,祁思楠才堪堪有些困意。
她不信鬼神,但她是長姐。
任何意義上的長姐。
她想起總愛去往遠方的爸媽,想起了那條不知通往何方的鐵路,想起談到未來神采奕奕的姜離。
人們都想往外走,到遠方去。
遠方到底有什麽呢,為什麽他們都要離家遠走?到底是什麽讓一切變成這個模樣。
祁思楠不知道。但也許就是因為不知道,才一定想要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