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終章

終章

我叫祁思楠。十五歲。是個女孩。

我們家不喜歡女孩。

在我八歲之前，我沒有見過我的父母。聽爺爺奶奶說，他們去了遠方奔波，為我未來的好日子掙錢。

我也想快點長大，替他們再分擔些。

可是八年了，他們都沒來看過我，我很難過，我怕他們是忘記了我。

傍晚時，我就坐在村口看。奶奶說，外面有很多像村邊那條通火車的路，會有一條送他們回來。

可是我真的等了好久都不見他們回來。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總是聽不清我說話。

我也不怎麽喜歡說話。我一個人上學，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待在地裏，累了就躺着一覺睡到天黑，再餓着肚子回家。

我沒有什麽很喜歡的東西，玩具，書本，都沒有什麽意思。

後來他們終于回到了家。

帶着我未出生的弟弟。

從那年開始，我的生活突然有了很多歡樂和色彩。

我的弟弟有肉肉的臉，粉粉嫩嫩的樣子很好摸。我很喜歡他。後來他越長大，越變得傻傻的，學了很久才學會說話。

我想，他也是不愛說話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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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有幾個我很讨厭的小孩天□□我吐口水，笑話我弟弟傻。他們說我們家不喜歡女孩，殺死了很多女孩，是因為這樣，我弟弟才會變傻。這是報應。

我不信，我問了爸媽。

他們說，我弟弟很優秀，等以後他成家立業了，誰都不敢再這麽說我們家。

看着我弟弟粉嘟嘟的臉，我也相信他。

十三歲那年我遇到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男孩子。他叫季肖陽。是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

那時候他長得跟我一般高，說話很溫柔。

那天我的書包莫名其妙破了個大洞，在校門口落了一地書。好多人笑話我，踩着我的書走。他就大喊着讓他們滾開，然後幫我一本一本撿起來，還說，下次出門要注意檢查一下書包有沒有拉好。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那麽溫柔的男生。

因為我們家的男人，除了弟弟，都很兇。

我開始忍不住去關注他的所有消息。他不小心掉落的筆，扔掉的廢棄作業紙。

我知道這樣有些奇怪，可是我找不到接近他的其他理由，我想，要是哪天他丢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我也幫到他，讓他看到我，就好了。

在家裏，我爸有時候會打我媽，說我媽肚子不争氣，生不出好孩子。

我就很害怕。我就在想啊，要是所有男人都像季肖陽一樣溫柔就好了，要是以後可以和像季肖陽一樣溫柔的男人生活就好了。

他在人群裏就好似發了光。十三歲以後，他越長越高，越來越好看。

總讓我覺得我追不上他。

我就使勁追，沒想到，還沒有讓他看到我，我就被一個總喜歡在學校欺負人的女生注意到了。

她帶着她的朋友，欺負我，打我，罵我。讓我做她的跟班，給她打聽消息，陪她一起做壞事。我不想這樣，可是我沒有辦法。

沒有人站在我身邊。

我躺在我最喜歡的麥田裏，我發誓再多人阻礙我，我也要成為像他一樣優秀的人。

初三的時候我跟我們班一個特別漂亮的女生一起在外面偷偷打工。她叫姜離。我跟她不熟，但是我知道她過得也很辛苦。

有時候，她總因為遲到被老板罵，可是因為她漂亮，店裏的男孩們都向着她，保護她。

可我并不漂亮。

沒有什麽人向着我，除了季肖陽。

有一天，我看到季肖陽拿着一封信，偷偷塞給了姜離。我快要嫉妒瘋了，我好想那封信是送給我的，可是我沒有資格讓他喜歡我，也沒有力量成為一個不那麽壞的人。我做了太多昧良心的事情，看着那些無辜的同學被杜若琳欺負得滿臉淚水，我慢慢地麻木了。

直到她們盯上了姜離。

她是個很不一樣的人，我從沒見過被人欺負還能那麽高傲的人。她昂着頭，沒有力氣反抗，但無論如何都不屈服，連眼淚都不流。那一刻，我才突然有些清醒，她不僅是漂亮的，她比我強大得多。

然後我救了她，哪怕我替她挨打。哪怕她是我喜歡的人所喜歡的人。我想，我應該救救她。

我一邊抗拒着跟她接觸，一邊忍不住想要她教教我，該怎麽學會保護。我同情她的不幸，但我真的恨她比我幸福。

對我來說，我身邊所有的人，除了季肖陽，都是我的敵人，是害我痛苦的人。

可她真的答應了，我心裏又愧疚地難受。她是鐵了心要幫我。她拉着我的手從杜若琳的凝視下無數次離開，讓我感覺到了一種特別讓人溫暖的舒心，就像我自己一個人待在地裏，那種被全世界包裹的溫暖的感覺。

她說她要跟我做朋友。

我不知道怎麽去回應她，畢竟我在她看不到的時候總在恨她，我覺得友情那種幹幹淨淨的東西，不是我這樣的人該擁有的。

我只能不斷地聽從她，就像聽杜若琳的話一樣。但這次我是真心的!

她教我學習，告訴我怎樣面對老師、顧客，還有喜歡的人，教我學會愛護自己、認可自己。我是個笨學生，很多東西她講的特別清晰，我都會紅着臉不願意聽下去。當她教我坦然地默念“我很愛自己”這樣讓人羞恥的話時，我都尴尬地恨不能鑽縫裏。

我實在給不了她那種同樣溫暖的感覺，我只能每天給她煮煮泡面。她很聰明，我會的五種做法，全都被她學走了。

後來在中考前，發生了一件特別讓我害怕的事情……特別可怕。

我們也在那一天變得疏遠。

她逗我笑，教我學習，可我卻連關心她的勇氣都沒有。我看着她遠離我，也沒有辦法。

她跟季肖陽假裝談起了戀愛，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我當時只是嫉妒得快要發瘋，重新做起了杜若琳的眼線。

我的父母回了家，帶着我已經完全癡傻的弟弟。他們打我罵我，說是因為我才讓弟弟這麽受罪，是因為我，家裏才會變得不那麽富裕，全都因為我，他們也不幸福。

我還以為我已經有些改變了，沒想到，我還是那麽壞的一個人，甚至更甚。

其實我還想補救一下的……(哭笑)

後來，姜離讓我跟季肖陽睡覺，我答應了。我沒有完全聽她話，懷了孕還讓杜若琳一腳踹掉了我的孩子。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好，但我想，我實在不能讓這個孩子出生後成為一個像我一樣不幸福的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這麽接近我渴望了兩年的人。

我很興奮，也很害怕。我碰到了他柔軟的嘴唇，堅硬的胸膛。我的心跳快得讓我覺得我的世界天旋地轉。

可是他對我一點也不溫柔。

其實他并不溫柔。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也并不向着我，我也知道的。

我只是不肯信。

爸爸媽媽知道的時候，我爸沉默着沒有說話，我的媽媽，哭着喊着罵我是婊子，這麽小就懂得勾引男人。

我做了這些事，我确實無話可說。

他們的父母賠了我們家一大筆錢，具體多少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弟弟好像可以繼續治病了。

于是他們再一次抛棄了我。

我奶奶心疼我，給了我些錢讓我繼續念書，我知道，是這個家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懷了別人家的孩子堕了胎，得罪了人家也失去了我所有的利用價值。我漸漸相信了，他們就是殺死了無數個女孩兒才得到的，我那麽一個弟弟。

我告訴他們，這都是報應。

其實我一直都不至于傻到那種地步，只是那時候我還不肯信。

別難過，我的朋友。

其實說到這裏，我倒覺得我變自由了……麥田裏的藍天比旁的都漂亮，你看，只有漆黑一片的夜晚才會有星星發光。

我自作主張給自己謀劃了前途。

我想成為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雖然我上不起高中了，但還能有學上。

我給我未曾見面卻常常出現在我夢裏的孩子，和妹妹們上了香。

……

就這樣，我的路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知道了為什麽爸爸媽媽不回家，但我不知道我的這條路通向哪。

現在我要去尋找我自己的生活。

很抱歉，到最後那一刻我還是很不好意思對你說出再見。

細細想來，你是我這十幾年來唯一真誠對我好過的朋友。

謝謝你。

……

在過往的生命裏，讓我覺得快樂的時刻實在很少。

我想去遠方，想看看大人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象得那樣悲哀。

或者，我也想再找到一些新的快樂。

讓這些微小的幸福再盡可能多一點點。

……

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很抱歉我對你的惡意，那都是懵懂無知的我，面對如此強大的不幸，無能為力或奮力掙紮的證明。

請原諒我。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拉着手好好生活，好好學習；

如果可以，我也想再為你煮一份我很擅長的泡面；

如果可以，我也想成為被愛着，或者只是被愛過的女孩。

不做宮殿裏的公主，大宅裏的小姐，做山，做樹，做花，做鳥，做藍天，做田野裏飄搖的麥穗，熟透了就能填飽人們的欲望和貪念。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為這樣的思楠。

謝謝你參與我的生命。

願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