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枚銅錢
兩枚銅錢
不過須臾,滿滿一碗馄饨就被蕭瑾甡一掃而空,只剩下幾片碧綠的蔥花浮着,小橘這個貪吃的,馄饨湯都進了肚,碗更是幹淨的像是盤子都不需要洗的樣子,送來的“小菜”主仆倆也吃了個大半,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隐匿在鑼鼓街曲巷尾的小攤當真有點手藝。
小橘默默記下了位置,兩人又坐了一會,天朗氣清,晴空萬裏,許是胃暖了,心頭的烏糟事都沒那麽令人心煩了。整個人也舒服了許多。蕭瑾甡在桌上多放了兩枚銅錢,對小橘說:“走吧。”
小橘複又看了眼那個坐在鍋旁閉眼休息的攤主,小聲念了句“吃食是好吃食,人也真是個怪人。”
“你說什麽?”蕭瑾甡望過去,小橘扯了下微皺的裙擺,走了兩三步說:“公子,方才那個攤主,真是奇怪。”看起來瘦弱體虛病怏怏的,竟能做出這樣的美味佳肴。比咱們小廚房做得都好吃!
蕭瑾甡想起攤主将一大盤有肉有素的小炒說成不要錢的小菜白送給她們,也點了下頭,那個攤主,她雖然沒見到正臉,但不妨礙她認為他奇怪,不僅送菜奇怪,就連開張選址也很奇怪,旁的不說,就說他選的這個地方,尾巷、窄街、少人,也就是她們剛去過對面的染坊,否則一年到頭都不可能經過這個的地方。更別說在這裏吃上點什麽。
向前走個幾百步,就有開了許久的上好酒樓和茶室。
再說經營之道,蕭瑾甡微微偏了偏頭,似是在思量着什麽,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們去的時候,那間不大不小的攤子外,用簸箕碼了一面像元寶一般的生馄饨,她們剛吃上沒多久,陸續有三兩客人上前欲要點單,那店主是怎麽說的——“馄饨每日限量供應,今日已賣完”。
哪有這樣做生意的生意人?
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那馄饨做的也是當真肉厚皮薄,唇齒留香,但……蕭瑾甡實在不能茍同如此任性、打發客人的做派。
她從小就對父親經營店鋪的做法耳濡目染,信奉的是誠信第一、腳踏實地的準則。
蕭瑾甡搖了搖頭,她自己家裏還有一群亟待解決的麻煩事,如今她可沒有精力去管別人的經營之道。只希望那個“奇怪”的攤主,能将這馄饨攤多經營些日子,也不枉了那包馄饨的手藝。
小橘見蕭瑾甡只顧悶着頭往前走,便問:“公子,我們一會去哪?”
“回家吧。家裏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小橘眨了眨眼,她真是越來越看不懂小姐心裏想的是什麽了,她還以為,小姐吃完馄饨後會接着去查賬呢。
回家也好,可是……家裏又有什麽事情需要小姐親自處理呢?錢掌事不是一直都将家裏的事務處理的很好嘛!就連她都聽到過好幾個小丫鬟背地裏講錢掌事為人正直,處事公正,賞罰分明,從不苛待仆人呢。
自從老爺出事後,錢掌事更是處處忙活,事事親力親為,難道是小姐也聽說了,要獎賞他?
蕭府大宅依舊挂着兩頂白燈籠,蕭瑾甡每每見到,如墨的眼底便會加深一層,她背着手姿态從容地走進蕭府,便見到那個對自家從來是兢兢業業的錢掌事正在和打掃院落的婢女說些什麽。
蕭瑾甡站在一旁斂聲,駐足,仿佛是察覺到身後有人打量的目光,錢掌事回頭看向了身後。
“顧公子來啦?小橘也回來啦?”
蕭瑾甡扯了扯嘴角,“錢掌事在做什麽?”
錢掌事對着婢女揮了揮手,示意她接着去忙自己的工作,又對蕭瑾甡說:“都是小事,顧公子是從家趕過來的嗎?那也累了吧,我這就差人去通知夫人小姐,他們見了您,一定也會開心些。”
蕭瑾甡眸色如墨,難辨情緒地說:“不用麻煩了,這不是有小橘姑娘嘛,楚懷同她一起去小姨和生生那裏就好,錢掌事您有事就先忙吧,都是自家人,不用特意照料我。”
蕭瑾甡視線向後方瞄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微愣的小橘,便和錢掌事錯身,大步向着母親的院落走去,小橘小碎步跟上,“公子……顧公子……”
“有什麽事,一會兒再說。”蕭瑾甡小聲道。
小橘噤聲,直到進了母親的院子,蕭瑾甡挺得筆直的背才略松了松,她掏出折扇還沒扇幾下,一直藏在母親房內的真正的顧楚懷手捧茶水,不聲不響地站在了蕭瑾甡的身後。
顧楚懷将蕭瑾甡自上而下看了又看,沒忍住說:“本少爺在你眼中舉止做派就是這幅樣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你招搖逛市一整天,豈不是把本少爺從裏到外黑了又黑?啧啧啧,還有你這個面具,我之前不是教過你怎麽用嗎!怎麽貼的這麽差勁啊……快摘下來,我再教你一遍!”
“!”蕭瑾甡瞪大了眼,他怎麽突然來了?
顧楚懷壓根沒想到自己的突然出現會吓到人,他繼續指着蕭瑾甡身上的衣服說:“不成,這樣也不成!雖說我不打算在這繁華的吳州城久留,但我也是要顏面要名聲的!你這幅樣子,還是休要打着我的名號‘招搖撞騙’得好!”
顧楚懷說着說着,還動手扯起了蕭瑾甡衣服下擺的褶皺,作勢一副要将下擺扯得平整無痕的模樣,蕭瑾甡看着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顧楚懷眸色顫動,眼眶微熱,靜立不動,任他鼓搗,等他将所有褶皺撫平後,她才從顧楚懷放置在方桌上的木盤裏取過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顧楚懷又激動地跳腳說:“你這妮子!有你這麽品茶的嗎?這可是我從我家那個老頑童嘴縫裏摳出來的上等花澗萃,別處花錢都買不到的貨你知不知道!花澗萃是要細細地品、慢慢地飲、像我這樣,讓汁液順着舌尖彌漫到口中的每一處,這樣才能品出茶香甘甜之味!給你喝,簡直是暴殄天物!”
顧楚懷對別的事情可能不會如此認真,但對于這種飲茶品茗、附庸風雅之事一直都有自己的“堅持”。
他還想再和蕭瑾甡講講不同的茶應該如何烹制,卻沒注意到蕭瑾甡看向他時的目光。
蕭瑾甡只覺得好吵啊!真的是太吵了!剛才心底生出的種種感動情緒此刻都被打亂,一絲不剩。他這個表哥好像天生有戲臺子唱戲的好嗓子,平時她閑來無事,表哥來了也覺得有趣,可是如今……她是生不出一絲聽戲捧場的心思,蕭瑾甡默數了五十下,顧楚懷依舊在自顧自的發表自己的烹茶、煮茶、喝茶論調,她終于是忍不了了,出聲說:“你夠了沒有?”蕭瑾甡打斷顧楚懷,還将同樣是顧楚懷帶來的上好琉璃翠杯盞像是普通的茶碗一般摔在方桌上,顧楚懷靜了靜,倒也識趣地住了口,然一雙靈動的猶如琉璃珠的眼确一眨不眨地注視着蕭瑾甡。
這還是生生第一次這麽大聲的同他講話呢……
還怪新奇的!可當他看向蕭瑾甡的臉色神情,才發覺出不妙,雖說表妹此刻依舊是頂着副人皮面具——也就是他的臉,這樣的自己……可不是開心的模樣。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家那個向來乖巧識禮的小表妹今日好像心情不佳,而他,好像是……惹、怒、了、她?
不得不承認,他還是很想多看看表妹生氣的樣子。誰叫他之前從未見過呢?但一想到表妹家如今的情況和小姨夫的莫名身亡,他這個做表哥的,還是不要再令表妹心煩了。
想到這些,顧楚懷趕忙沖着站在一旁的小橘眨了眨眼,奈何小橘也是累了一天,整個人都是放空的狀态,根本沒注意到顧楚懷的眼色。顧楚懷默默地嘆了口氣,雖說他不長來吳州這個地方,也不長見到小表妹,但顧楚懷想想也就清楚小橘這丫頭能被自家的小妹養成什麽樣子,肯定是滿腦子都是吃吃喝喝,頂不了什麽用。
“哎。”自己惹得禍,還是得自己哄好啊,顧楚懷眼珠子一轉,嘴角随之也浮現了一層明朗的笑容,他湊到蕭瑾甡身旁,略帶誇張地說:“生生啊,我前些日子,得到了一件寶貝,你想不想看看?”
蕭瑾甡板着臉,不為所動,她來到母親院子裏,只是想靜一靜,要是早知道顧楚懷這個精怪跑來了,她就應該直接回自己的小院!
“生生當真不想看?那可真是可惜了,雖說生生如今臉上的面具看樣子也不錯,但是……我那個寶貝,可是更加清透、更加逼真……”
蕭瑾甡默默聽着,可說到“逼真……”,顧楚懷那個壞家夥就不再說下去了。蕭瑾甡睨了一眼,正巧碰見顧楚懷也在暗暗打量着他。
倆人四目相對,一個佯裝生氣、一個面帶笑意。
顧楚懷:“生生不生氣了好不好,是哥哥不對,哥哥這就差人把那副上好的人皮面具送來給生生賠罪如何?”
蕭瑾甡:“當真?”
“那自然是當真!我何時說話不算數過?”
蕭瑾甡想了想,顧楚懷說的倒也是真的,他答應過她的事情,确實都未曾食言。
顧楚懷見蕭瑾甡不說話,神色也沒有剛才那樣兇,提起的心才放了放,他背過臉長舒了一口氣,卻暼到一直在榻上休息的小姨不知何時從裏院走了出來。
顧楚懷走上前,扶住小姨“您怎麽出來了?”
蕭瑾甡聽到動靜,卻是晚了一步,母親已被顧楚懷扶住,她喊了聲:“母親”。
柳玉痕身穿寬松外袍,虛虛扶着顧楚懷,一雙眼裏盡是溫柔與慈愛,她盯着蕭瑾甡的打扮,緩緩地說:“生生,都回家了怎麽還不将臉上的東西摘掉?”又說:“屋子太悶,我聽到你們的動靜,就出來看看。”
蕭瑾甡垂着手,望着母親,眼角的餘光卻都在顧楚懷臉上。她一字一頓地說:“母親,你應該多靜養,郎中不是說您這胎像不穩,要多休息嘛。”
一想到腹中胎兒,柳玉痕素淨的臉龐都像是籠罩了層淡淡的微光,顧楚懷卻是剛得知消息,他張大了嘴巴,扶着小姨的手都有些抖,他今早趕來沒走大門,輕車熟路跳牆進到小姨的院子,那時小姨只是拉着他的手和他說“楚懷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還是這副沒個正型的樣子呢?”後來又說到生生,小姨可是從頭至尾都沒講過自己肚子裏又有了小娃娃的事。
這,明明是喜事啊!
顧楚懷激動地不行,一旁的生生看着他的樣子,心情倒是好轉了幾分。
幸好,這世上除了爺爺、母親,還有這個麽哥哥也是實心實意期待着母親肚子裏的孩子。
蕭瑾甡怕顧楚懷扶着母親不妥當,走到另一邊扶着母親的胳膊,說:“母親,我和哥哥扶着你在院子裏轉轉,但是只能轉一圈,咱們就得回去歇歇了。”
柳玉痕抿了抿嘴,嘆了口氣,說:“你這孩子……”何時變得如此操心,這些時日,她看着嬌滴滴的女兒仿佛一夜間就成長了起來,雖說是件好事,但也讓她好生心疼。
蕭瑾甡說到做到,當真就只圍着方桌轉了一圈後就送母親回了房,顧楚懷也守在一旁,獨留小橘那丫頭在屋外一口一口喝着都涼了的上等的花澗萃。
屋內,蕭瑾甡用着盆內的清水打濕臉上膠水,将面具脫下恢複本來的容貌,柳玉痕靠在淺塌裏,對顧楚懷說:“楚懷啊,你別怪小姨沒和你說這個事。小姨我……”
顧楚懷滿不在乎地打斷柳玉痕:“小姨,在你眼中,楚懷就是這樣心思狹窄的人嘛?我只會替你開心,替生生開心,替小姨肚子裏未出世的小寶寶開心。小姨你何時告訴我,我都只會高興我又要有弟弟妹妹了。”
柳玉痕被顧楚懷的貼心話熨帖的心頭暖烘烘的,楚懷這孩子,雖說小時候貪玩性子跳脫,但骨子卻是個熱忱爽朗、正直随性的孩子,她看看顧楚懷,又看看自家的生生,左看右看,眼中盡是滿意,要是生生和楚懷能在一起……她就算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柳玉痕自己暗暗打算着,她拿起絹帕遞給生生,說:“生生,你們年輕人別總困在我這兒,你表哥也好久沒來了,你替我好好招待一下啊!”并對顧楚懷說:“楚懷啊,你和生生去她的院子坐坐,我也累了,想眯一會兒。”
蕭瑾甡沒聽出母親的言外之意,她一顆心全都系在母親和肚子裏的孩子上面,一聽母親累了,擦臉的動作都加快了許多,白皙細膩的臉頰都擦紅了。顧楚懷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蕭瑾甡拉起,蕭瑾甡邊走邊說:“母親既然累了,那我就帶哥哥去我那坐坐,等母親醒了,讓人到我那裏說一聲。我們一起陪您用晚飯。”
柳玉痕唇角微揚,手撫摸着還未隆起的小腹,看着生生和楚懷的背影,怎麽看怎麽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