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纏鬥之下,誰還在意什麽天平、系統……至少扶光不在意。

烏望側臉避開扶光緊盯着自己的視線,聽見書桌被撞得發出沉悶聲響,天平緊跟着傾倒——

“噌!”

一道暗紫色的光束驀然射來。

烏望眼神一厲,拽着扶光的衣領将人拖開,避開那束光的同時擡手扶起倒下的天平,沖着屬于自己的那一端托盤果斷拍下。

【叮!】

【您已完成選擇!請進入空房間,扔出第二枚骰子!】

光束的第二道攻擊被迫中止,他們被瞬間傳回那間灰撲撲的房間。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眼對方,又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小男孩。

對方正歪着腦袋晃悠小短腿,手裏抛了會那枚頭骨大小的骰子,擡手一擲。

骰子毫無疑問地穩穩定在【1】。

烏望:“……”

非酋是這樣的,玩飛行棋哪怕遙遙領先,下一步就有可能被直接送回家。

傳送的白光很快亮起,烏望稍閉了下眼,聽見扶光很輕地問:“師父……為何選了自己的記憶?”

熟悉的圓舞曲湧入耳中。烏望眼睛還沒睜就拉着扶光敷衍地跳了幾步舞:“投胎轉世,本就該前塵盡忘。這一世我是烏望,與東君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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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攥着烏望的手緊了一下:“師父是想說,東君已死,我該放下妄想?”

烏望挺想說“是”的,但有的人吧馬上要渡劫,他也不好激怒馬上要進考場的考生,免得對方豎着進考場橫着出來,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你剛才配合我一起鬧事試探,是也感覺到不對了?”

“……”扶光看起來像是還想要個說法,但或許是害怕自己硬讨來的回答反而傷心,最終還是低聲道,“從之前大範圍地爆發紅玫瑰病,就感覺不對了。”

在這個破游戲裏玩得久的人,隐隐約約都會有種感覺:孤舟并不是為了害死人而設立副本的,而是喜歡看人瀕臨絕境時,如何脫困。

很多人猜想,或許這游戲就是個大型的求生綜藝,他們在副本裏拼死拼活,都是為了取悅屏幕後的觀衆……

不論真相是什麽吧,總之副本大多都有兩個特點。

第一是必然會留有一條破局的路;第二是會盡量避免大規模的人員傷亡,活像是生怕資源大規模流失。

五十人的副本可能還算不上大規模,但眼下這種千人大副本,一死就直接死一大批,而且還不是讓清道夫來回收利用,是直接弄死在本裏的……實在和孤舟一直以來的作風南轅北轍。

烏望陷入思索,順便借此忽略扶光的視線。

沒裝多久的睜眼瞎,就聽周末和愚者的聲音打着轉靠近過來:

“??我瞎了嗎,為什麽扶光那表情跟個小受氣包似的——草!”

“你小孩子管這麽多幹嘛?咱傳咱的消息,傳完就走,不礙事不就得了?”

“……”烏望只恨不能像做狗時那樣,把耳朵閉上裝聾。

周末和愚者很快就轉過來了:“小米哥讓我們留在這兒給你們說個事——”

“之前看到舞臺上的白骨時,他不是覺得奇怪嗎?後來趁亂設法檢查了一下,确定白骨上的确存在新鮮的切片和改造痕跡。”

“很有可能,那個‘梅博士’現在就在這個本裏!”

“……!”烏望下意識地和扶光對視了一眼。

如果是這樣,很多事就能理解了。

比如之前忽然切換聲線的系統通告音,或許就是因為“梅博士”接管了副本。

比如比起由系統統一掌控、總留有一線生機的副本,為什麽這一次的副本這麽……嗜殺殘酷。

根據梅留下的那些筆記來看,對方本身就是個多疑、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千的性格。

很難說這次千人大本,對方是不是就是沖着團滅來的——既然搜查找不到偷渡客,那就把所有人都殺了。

扶光輕蹙了下眉:“剛剛那小孩兒,會不會就是……”

“吧嗒。”

兩人明明照着沒問題的格子踩的,結果烏望腳剛落下,格子顏色頓變,扶光話都沒說完,人已經被傳回了空房間裏。

小男孩:“……?”

大概是沒想到才半分鐘而已,居然就又見到了兩人,小男孩的小短腿都愣得頓了幾秒,不過很快又輕松地晃蕩起來,手中骰子一擲。

【叮!】

【歡迎來到,白色的房間。】

知曉控制通告的可能就是梅博士本人,烏望聽得更認真了些。

【梅長大後,創造了一個名叫‘莫多’的孩子。

這個孩子很聰慧,但是心思太雜。看着梅的眼神有時會讓梅感到很害怕……因為那不是看同類的眼神。】

【梅将這種感受訴說給莫多聽,莫多卻反問:你真的知道恐懼是什麽感受嗎?】

【梅不知道。好心的玩家可以幫幫梅嗎?】

“……”烏望看向再度出現的書桌和天平,很想問,難道後續的關卡都只是讀記憶、交易記憶?

這關卡看起來好像毫無殺傷力,跟對客房玩家下手的力度截然不同。

他擡手摸了下自己莫名脹癢的後頸,在微涼的發絲下摸到一處帶着荊刺的凸起。又琢磨難道是有紅玫瑰病的傳染在,所以梅博士認為這個副本裏的玩家都必死無疑,才想最大化榨取玩家的價值,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在死前把記憶都捐贈出來,供他體驗情緒?

他伸手壓上天平,等了一會,看向一動不動的扶光:“伸……你的額頭怎麽了?你也中招了?”

烏望皺起眉頭。

扶光的皮膚是一種潤澤的瓷白,質地和那些被覆于他臉頰上的鱗片一模一樣,甚至連正常人該有的毛孔也不存在。

無暇的皮膚将額側冒出的那一點小紅角襯得格外明顯……倒是不醜,也不吓人,只有種妖冶谲麗的美感。

扶光在意的顯然不是這點容貌上的變化,而是:“還要做……多少次交易?這個副本結束,師父會不會徹底忘記我?”

他眼神晦澀地變了幾輪神色,最終似乎下了什麽決定,伸手壓上另一邊托盤。

“……”徒弟一藏心事,烏望就感覺不妙,“你想做什麽?”

扶光回以微笑:“不知師父在說什麽。弟子只是在正常過副本而已?”

記憶的白霧籠罩而來,再睜眼時,他們又回到了熟悉的長矢山。

烏望本來還在想,自己以前到底有沒有怕過什麽東西,沒想到畫面來得這麽快——再仔細瞅了幾眼,意識到這的确不是他所恐懼的記憶,而是扶光的。

長矢山是東君的住所,從無黑夜,也不會下雨。

但眼前的長矢山籠在一片朦胧細雨中,雨水沖刷着草地上沾染的血水,在下方的山石小路上彙聚成一條赤紅的溪流。

故景重游,心情卻截然不同。

烏望記起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忽然有些想嘆氣。

他慢慢舉步趟過那片溪流,望向在山崖邊對峙的兩人,期間越過伏屍數十具,都是曾經的扶光在山下認識的朋友、熟識的商販。

雨水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毛茸茸的細邊。

烏望看見過去的自己站在崖邊,一點點擦拭掉劍上的血。

看見還年少的扶光在雨水裏細微地發着顫,華美的銀發被打濕,貼在淩亂的衣衫上,幾度想要張口,卻都發不出聲,唯有冰涼的雨水入喉。

身後忽然有具溫涼的身軀也靠了過來,同樣發着細微的顫,勻長的手指掐在他的袖角上:“師父……”

扶光的語氣太沉,好像藏了太多的話想說,想問。但千頭萬緒,他不知該從何問起,于是最終只輕聲喃喃出最無關緊要的一個:“……明明對其他人都那麽心軟,為了周末,可以放下算計好的局……為什麽唯獨不憐惜與你朝夕相處百餘年的弟子?”

“……”烏望頓住,不确定該如何回答。

隔着隆隆的雷鳴,驟然傾盆的大雨,他聽見崖邊的自己正冷然問扶光:“山下百人性命,和龍神大陸的億萬生靈,孰輕孰重?不斬塵緣,你要如何蛻升?”

雨聲中,扶光的聲音孱弱得像被風一吹就會倒:“不修無情道,難道就無法蛻升?……師父,為什麽一定要逼我走這條路?”

“何至于此……”成年的扶光在他耳畔,幾乎和過去的自己同時開口。

烏望還是嘆出了這口氣,替前世的自己回答:“因為龍神大陸已經等不了了。”

他在這場雨中對峙前,才得知所謂“龍神哺育大陸”的真相。說白了就是龍神拿自己的神力、壽命支撐住瀕臨破損的一方世界。

扶光再不蛻升,整個世界都會崩塌摧毀,到時候誰都活不下來,沒能蛻升成功的扶光同樣也會死。

修無情道,是條捷徑。早日蛻升,好歹還能換得茍延殘喘的機會,萬一日後能找到其他解困的方法呢?

但這些話,東君不能解釋。

因為要修無情道,扶光要斬的最深的塵緣,就是身為師父的他自己。

所以他還要為這堆仇恨的篝火添磚加瓦:“你的爹娘,也不是在你走後被土匪殺死的,扶光。”

“你認識的那些親人,那些朋友……全都不是因意外而死的。”

東君看着雨中的弟子,語氣很淡:“事實上,接你上山後不久,為師就替你斬過一次塵緣。”

“——!”扶光的眼睛陡然瞠大。

電火石光間,九歌同時掠出。三弦絞向東君的脖頸,另四弦狠狠釘穿東君的四肢。

鮮血迸出的瞬間,天地變色,八荒驟暗。

擎立于東君神宮後的如蔭桑木瞬息枯槁,綠意褪盡,僅剩焦黑的枝條。

“……”年輕的扶光怔然地站在原地,半晌未動。

他不明白師父為何這麽輕易就被自己殺死,他根本沒下死手,緊接着又下意識地撲向崖邊——

落石滾滾,峭壁嶙峋。

東君的屍首早已墜下山仞,哪裏還能看見蹤跡。

山崖邊,只剩下一條幹淨剔透的鎖鏈,不知是何材質制成的,通體籠着一層瑩潤的熹光。像極了東君每日吐納休憩時周身逸散的神光,眨眼便将扶光濕漉漉的雙手烘得幹燥溫暖。

這鎖鏈沒有名字,來處也無人交代。但受饋贈者僅需要用手碰一碰這法器,便足以明了它的用途,它的來路。

——這是用東君神格、殘損天道煉成的法器,主封禁,主刑罰。

封禁的是佩戴者,令佩戴者不可殺傷無辜之人,不可判冤罪錯案。

人心叵測,縱使陰謀萬千也無妨。來自因果律的審判,令無罪者即便被污名加身,受鎖鏈絞殺也能毫發無損;令有罪者即便遮掩得天衣無縫,依舊會被鎖鏈絞斷人頭。

是個好東西。但未必有人樂意接受它。

因為這東西的另一端拴着整個龍神大陸,戴上它簡直就像黃牛被套上缰繩,縱許自己身上附着一條胃口是無底洞的水蛭。

扶光在山崖邊滿面空茫地跪了許久,忽然意識到什麽,狼狽慌亂地捧起那條長長的鎖鏈,放在鼻尖嗅聞。

是扶桑木的氣息,融雪的氣息,混雜着他和師父身上熟悉的氣味……他不知道師父将這破東西戴在身上多久,才能将這些氣息深深地浸入法器。

——師父替他背了多久的缰繩,替他填了多久的無底洞,他全無知曉。

——既然佩戴者不可殺傷無辜之人,那為什麽師父又能殺害那麽多人,他也不知曉。

“我什麽都不知道。”扶光的視線落在烏望線條淩厲冷漠的側臉上,目光很輕,又好像很重,“師父的計劃永遠瞞着人,所有的布局都藏在無人知曉處。”

他往後又花了很長的時間,走了很漫長的一段路,才在有意無意間又碰到過往那些本該已死的熟人,包括父母。

“他們都在跟我說對不起。”

扶光額角的紅色荊棘舒展得更長了,像單支的龍角。龍角上綻出幾朵細嫩的花,又撲簌簌的凋落,像凝着血和香的淚:“說不該隐瞞我這這麽久。但神君大人說了,這是為了能救龍神大陸,也是為了能救我。”

“他們大概也不知道,神君大人為了‘救我’付出了什麽?”

扶光的指尖撩起袖中的鎖鏈:“靈炁稀微,天道衰頹。那破天道連降下雷劫都難,憑什麽給這麽一件因果法器?”

“師父不是最信奉一條準則嗎?說有舍方有得。那為了換取這條鎖鏈,師父又付出了什麽?”

是三魂七魄的徹底潰散。

一鯨落而萬物生。神隕之後,龍神大陸重獲興旺百年有餘。

所有人都在狂喜,都在慶祝,唯有他惶恐得徹夜難眠。他推了所有巫觋長老的勸說懇求,一次又一次煉制魂燈,想找到師父的轉世,結果一無所獲。

“弟子實在沒有辦法,只能也做了一場交換。”

他身上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九歌也不過是用他自己本體的鬓發編成的法器。渾身上下,唯一能拿來做交易的,好像也就是一身血肉法力能讓天道看得上。

“我戴了那條鎖……天道替我抽出龍筋,編進鎖鏈裏……”

可天道也很虛弱。

他和殘損的天道窩在神宮裏閉門不見客,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将龍筋一點點編進鎖鏈裏,每打一個結,就念下一句所能想到的最怨毒的詛咒。

扶光笑了一下,在雨幕中顯得很淺淡,很蒼白:“是那時的弟子太過無能。即便抽出龍筋,依舊不足以留住師父潰散的魂魄。深怨的詛咒,比祝福效用更強,能将師父潰散的魂魄強制聚攏。”

詛咒是下在鎖鏈上的。所以後來,他不論被鎖鏈如何約束,如何榨取,從不敢輕易反抗。

哪怕後來脫離龍神大陸,實力早已與往日不同,一旦被鎖鏈束縛住,他依舊還是乖乖站住,不敢動作,生怕繃斷這唯一的與師父再見的機會。

那次心魔驟發,他慌亂無比,立即要求拍賣張聯系佚名,想要鏟除心魔,就是因為害怕自己下一次心魔再犯,他會不會又莽撞行事,不考慮痛下殺手會不會繃斷不夜侯,會不會斬斷自己再見師父的最後一線希望……

長矢山風雨飄搖。

扶光的衣服被滂沱的雨水浸濕,貼着身體的布料掐出他的寬肩窄腰,也掐出那條束縛着他的缰繩。

不夜侯在暗色的天地間散發着熹微的光,金光是東君遺留給弟子的最後的庇佑,銀光來自那條從扶光脊梁中抽出的龍筋。

扶光站在雨幕中,指尖輕勾着那條鎖鏈,聲音裏像是也沁着雨水:“所以,師父。”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一不留神就會融進雨聲裏:“你可以忘記我,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再死一次了?”

扶光笑了一下:“你看,我真的沒有第二根龍筋可以再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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