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梁進不悅蹙眉,但維持基本的禮貌問:“你們有事嗎?”
少年們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為首的深膚色少年站出來,“兄弟,看你剛才從曲南山家裏出來的啊。”
梁進心裏一慌,眼睛下意識瞄向曲南山家的平房,深膚色少年對他笑了下,面不改色地說:“變态。”
“你說什麽?”梁進臉色驟變。
少年對他豎起中指,“同性戀。”
少年們哄堂大笑。
這句話觸碰到梁進緊繃的神經,手指隐隐發顫,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曲南山柔軟的肌膚和跳動的脈搏。
心中強壓下去的躁動再次躍起,少年們惡意的捉弄更是讓他渾身着了火。
梁進咬牙,沖上去揪住深膚色少年的衣領,“我不是。”他惡狠狠瞪着少年,字字清晰地往外蹦,“我不是同性戀,你們給我聽着,我和曲南山沒有任何關系。”
梁進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眼淚掉在心髒發出的破碎聲。
“別把我和他放在一起……”梁進渾身發抖,眼睛紅紅的,別人會覺得他這是被惹惱了,正在讀高中的少年們見狀收斂了笑意,“惡心。”
最後兩個字落地,梁進憤然撒手,深膚色少年被推得踉跄兩步,梁進自己也因為慣性退了幾步。
深膚色少年原來是個欺軟怕硬的紙老虎,結結巴巴地開口:“啊,不是……我沒……”
梁進逃跑了,他迫不及待飛奔回家,印着大牌logo的限量款球鞋踩上落地的野花,扁平的殘軀被微風激起的沙淺淺安葬。
個人的善良敗給了群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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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進鎖上大門,身體靠着門大口喘息。梁檀看見自己弟弟剛出去沒多久就倉惶跑回來,上前關心道:“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梁進臉上一片濕黏,伸手一摸沾了滿手的冷汗,他确信自己現在的臉色蒼白得吓人,不然梁檀不會用大白天撞鬼的眼神看自己。
梁檀想為他拂去額頭的細汗,“這是怎……”
“別動我!”
梁進厲聲尖叫,拍開梁檀伸過來的手,後背緊緊貼着冰冷的鐵門。他覺得自己正在被深海吞沒,就像上次做的夢一樣被名為“同性戀”的海水溺斃。
剛才他被那群少年指着鼻子嘲笑“同性戀”,比起憤怒,更多的是懼怕,這種懼怕并不抽象,而是具象的電影片段般幀幀回放。
塗滿惡意字句的書桌、被群體孤立欺淩、在全校面前檢讨……由這些誕生的恐懼遏止了用武力證明自己的拳頭。
梁進曾經是忏悔罪過的犯人,為無法挽回的悲劇悔過之後,他偶爾會流露出對自己美德的滿足。
誠然這同樣是罪孽的,一個冷眼旁觀間接造成悲劇的推手之一因為事後輾轉反側的悔意痛苦就給自己蓋上“善良”的印章,妄圖以掩耳盜鈴的手段讓自己好過。
梁進的經驗證明了這是十分聰明且奏效的方法,起碼他依然快樂如往昔,就連逃避梁檀都替他想好了完美的理由——養病。
當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碰上曲南山跳動的脈搏,當他被冠以“同性戀”的身份,他在恐懼中得出了充滿哲理的總結——
命運的懲罰籠罩在每個人頭頂。
宿命似的荒誕戲劇發生在梁進身上,他不知不覺就成為了一出未名戲劇的主角。
梁進絕望地看向自己姐姐,眼睛慢慢濕潤,梁檀被吓壞了,不知道他怎麽就哭了,雙手不知道該安放在哪裏。
“姐姐,”梁進吸了吸鼻子,紅着鼻尖小聲問,“如果我不是健康的男生該怎麽辦?”
梁檀以為他是在指發作性睡病,臉色更加擔憂,“你剛才又倒了嗎?”
“沒有。”梁進喃喃否認,低頭盯着自己的影子,飄忽忽地左右晃動,聲音也飄忽忽的,“沒有,我很健康。”
健康的代價是梁進沖進洗浴間擰開水龍頭反複搓手,除菌香皂與洗手液的白色泡沫吞沒他的雙手,被水流沖淨以後再度打上泡沫。
等洗浴間安靜下來,梁進的雙手已經被泡得發紅起皺,像十棵老樹的年輪。
做錯事的孩子如果要去主動找另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需要莫大勇氣,因為見面或者聽到聲音,哪怕只是想起對方都會令他回憶起做錯事時的兵荒馬亂。
梁進在手機聯系人的列表裏往下翻,即使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翻到“M”行列裏打頭的名字渾身的肌肉還是情不自禁繃緊,連呼吸都多了一層阻礙。
手機那頭響了幾秒就接通了,清亮的少年音色如同往常叫他的名字。
對面聽上去早就走出去了,毫無愧怍、問心無愧,梁進忽然生出被背叛的憤怒,就連最應該受到懲罰的罪魁禍首都向前看了,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還被困在陰影裏。
”牧羨慈,我害怕。”話說出來含着濃烈的委屈,“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牧羨慈緊張起來:“你不是和你姐姐去胭……胭脂村還是什麽村了嗎?你被村裏人欺負了?”
梁進貼在耳邊的手機随他的手抖動,聲音漸漸哽咽:“都是因為你牧羨慈,都是因為你,我被你連累了。”
“你在說什麽?梁進!你哭什麽說清楚!喂?說話啊你!”
手機那頭的牧羨慈得不到梁進的回應,緊張的語氣一句比一句激烈,最後幾乎成了壓抑着怒氣的低吼。
梁進知道遷怒牧羨慈是錯誤的,他和牧羨慈都對不起別人,他不應該擺出同樣是受害者的姿态把因迷茫和畏懼造成的負面情緒全推給牧羨慈。
“對不起,牧羨慈。”梁進抽抽嗒嗒地道歉,眼睛越發酸澀,“我有點想見你了,我想見你們這群朋友了。”
“你是遇到了什麽在手機裏說不清的事嗎,你把地址發給我。”
牧羨慈永遠對任何事都心懷篤定,疑問的句式因為他的自信成了肯定句,最後的語氣近乎上位者,梁進并沒有覺得不妥,而是疑惑。
“你要地址做什麽?”
“那你打電話做什麽?”牧羨慈不答反問。
梁進沉默兩秒,手指噼裏啪啦開始打字。
梁進并沒有指望牧羨慈會在兩天內過來,他已經拿到了常青藤名校的offer,暑假有不少相關事宜要忙,當梁檀在午餐時間前敲他的房間門告訴他牧羨慈來了的時候,梁進大腦空白了一會兒。
梁檀投過來的眼神還有些奇怪,對他早上的失控情緒仍有擔憂,何況梁進現在的眼睛腫得像……
“像核桃。”
提着行李箱靠在門框的牧羨慈笑眯眯評價,“梁進,你眼睛變成核桃了。”
梁進瞪過去:“你再亂說我用核桃砸你!”
牧羨慈漂亮的臉蛋笑得更燦爛,連梁檀看見他臉上的笑容都忍不住笑了。
梁進當然沒放過梁檀的視線一直在被牧羨慈牽着走,酸溜溜道:“讓你來,沒讓你住下。”
“梁進,不可以對朋友沒禮貌。”人都是視覺動物,就連梁檀都喜歡好看的帥哥。
牧羨慈打小就是他們一圈人裏長得最好看的,而且是不分男女的好看。
梁檀的聲音溫柔了八個度不止:“小牧,你想住在一樓還是二樓?我去給你收拾。”
梁進皺眉。
牧羨慈有禮貌地對梁檀一笑:“不用麻煩了姐姐,我和梁進擠擠就好。”
梁進的眉毛皺得更深。
梁檀有些為難:“你是客人,怎麽能和梁進這小子擠一間,這麽多房間呢。”
“我是梁進最好的朋友呀,我們經常一起睡。”牧羨慈像在蜜缸裏泡過,“姐姐你把我當成客人我會傷心的。”
他說前半句的時候明媚又天真,後半句說出口表情配合地擺出傷心的姿态,梁檀心都要化了。
梁進抱臂看着牧羨慈在那裏裝乖孩子,把梁檀哄得五迷三道,起先他還能耐心等着沒想到倆人越聊越起勁,三個人在房間門告訴他口站了十分鐘。
“差不多得了牧羨慈。”梁進聽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別瞎誇?”
“溫柔恬靜”這四個字梁檀和哪個字沾邊?
梁檀翻了個白眼,離開的時候毫不留情地評價,“怪不得你沒女朋友。”
梁檀說得無心,梁進臉色微微變化。
牧羨慈提着行李箱進去,梁進斂好神色跟在身後。
“挺好的。”牧羨慈打量一圈微微點頭。
梁進坐在床角,微笑道:“我還以為按照你的性格會嫌棄這裏。”
牧羨慈一頭栽到床上,長長呼了口氣,“說明你還不夠了解我。”
梁進沒回答,只在心裏想:“世界上誰能了解你啊?”
梁進挺羨慕牧羨慈的,那麽惡劣的性格,那麽差勁的脾氣,但因為優越的演技所以成為了別人家的孩子。
牧羨慈的到來加劇了梁進的煩躁,往昔不好的回憶一下子全湧過來,他緊跟着倒在牧羨慈旁邊,像極了破罐子破摔。
梁進側過腦袋枕着雙手,牧羨慈也是同樣的動作,烏黑的眼睛發亮。
牧羨慈這個人很差,但他是梁進的好朋友,梁進永遠不會對他吝啬誠實,對着他一股腦把煩惱全傾訴出來。
牧羨慈臉色漸漸凝重,明亮的黑眸上下轉動掃視梁進。
梁進忍不住想,自己總是會對牧羨慈無條件信任,興許就是因為他這雙看起來無辜至極的幹淨眼睛。
梁進想起了另一雙眼睛,在時間裏發痛的琥珀似的眼睛。
即使梁進早晨剛見過那雙眼睛的主人,卻像是在褪色發黃的舊紙中撿到了過去遙遠的回憶,虛幻、朦胧、神秘、陌生又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