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曲南山順過黃梅英手裏的針線,毛線利索地來回纏上棒針。
“夏天還沒過去,穿不上毛衣。”曲南山說,“你可以晚些做。”
黃梅英眯起眼睛,謹慎而熟練地纏編糾挑,針線在她手裏無比靈活。
“人老了,手也慢了,晚點做趕不上變天你就得受冷了。”黃梅英餘光分給電視上閃爍的畫面。
曲勝剛在屋裏睡覺,電視機裏的戲曲無聲播放,落地風扇呼呼旋轉。
“我衣櫃裏都快塞不下你做的衣服了,才不會受凍。”曲南山撇嘴,“你歇歇吧。”
黃梅英逗曲南山:“誰說這是給你的?是給你爺爺做的。”
“好吧好吧,我果然不是最得寵的寶貝。”黃梅英手頭的是深藍色毛線,曲南山從櫃子裏翻出黃色,“我要黃毛衣。”
黃梅英樂呵呵應下,曲南山抱着她磨磨蹭蹭撒嬌,鬧得黃梅英惱怒地拍他的腦袋,他露出計謀得逞的笑意松開黃梅英的胳膊。
“你今年怎麽不染指甲了?”曲南山注意到黃梅英素淨的指甲。
黃梅英“哎呀”一聲:“今年忙得很,沒空呀。”
曲南山坐直身體撫上黃梅英花白的短發,上面殘存桂花油的香氣,“奶奶,你白頭發又多了許多,我給你揪一下吧。”
黃梅英笑了笑:“你揪揪奶奶就成光頭老太太了。”
曲南山小時候黃梅英的白頭發遠沒有現在的多,母親也尚在人世,他小小的個子站在沙發上給她們一根根拽斷突兀的白頭發。
他認為這是某種威脅,向時間宣示他對親人的掌控欲,但蠻橫的時間不會甘心被一個虛弱瘦小的孩子恐吓。
Advertisement
他拽斷一根白發,很快就會有十根白發冒出來;他不準家庭破碎,一日日走在失去家人的路上。
“就算是光頭老太太也是最漂亮的光頭老太太。”曲南山笑着說。
黃梅英點着他的腦門笑罵一句“調皮鬼”,後面跟上一句:“等下你出去的時候帶上兩個蘋果,再去房後摘幾枝茉莉花。”
曲南山放下手,他不知道黃梅英平靜如常的表情下是風平浪靜還是心如刀絞,他只能咽下上湧的酸澀,從喉嚨裏滾出一聲答應的氣音。
黃梅英放下手裏的針線,粗糙厚實的手掌貼上曲南山白皙清瘦的臉頰,手指從他微凸出來的顴骨劃過線條流暢的下颚。
樹皮擦過絲綢,摩擦出沉悶暗啞的沙沙聲。
曲南山握上黃梅英的手歪頭蹭了蹭,風扇驅不散夏日穿堂而來的灼熱,汗濕溫熱的皮膚貼在一起令人難受,曲南山眷戀這種溫度相貼的感覺,他能确信黃梅英活着,自己也活着。
黃梅英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迷惘,緊接着就被滿目愛憐替代。
曲南山懂得她年老的手指為何會劃過自己年輕的面孔,也從她眼裏讀懂一瞬的迷惘何來。
黃梅英也走過十八歲夏天的路,十八歲的曲南山最好看,十八歲的黃梅英同樣最美麗。
在曲南山還小的時候,曲勝剛把他抛到半空又穩穩接在懷裏,他被淩空抛起來的瞬間最是開懷,一伸胳膊就能抓到石榴花。
他有剎那的時間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超人,淩空時心髒的墜感和下落時的失重在回憶中由片刻成了永恒。
黃梅英站在一邊,慈愛的笑容和桂花油的香氣镌刻在曲南山年幼的回憶裏,因為永遠陪伴,所以永遠不會褪色。
曲勝剛和他耳語一句放下他,他跌跌撞撞跑向黃梅英,趁她蹲下來的機會把攥在手心發皺的石榴花別在她精心盤好的發髻上。
曲勝剛經常說,黃梅英年輕時是整個胭霞村最美的姑娘。十八歲的八月,他放牛路過清澈見蚌的大彎河邊,見到了在河岸和姑娘們一起抹桂花油洗頭的黃梅英。
“她的頭發又黑又密,一沾水亮得讓我想每天給她編頭發。”
就連在床上開始神志不清的時候,曲勝剛也不忘念叨十八歲的黃梅英有多動人。
“我跑回家裏栽了好多石榴樹,第二年跑去告訴她‘你嫁給我吧,我每天給你梳頭發,等石榴花開了我天天給你戴花’。”
石榴花藏在綠葉間,曲南山路過石榴樹想起上周梁進一直在望着樹上的花。
可惜了,曲南山心底有些遺憾,梁進來錯了時間,這個時候的石榴花花期即将過去,他趕不上見石榴花最燦爛的時期。
……
梁進大喇喇躺在麥田,左手放在額頭上,垂下的陰影替他擋下部分陽光。牧羨慈躺在他旁邊擠他,梁進嫌熱踢了他一腳,“那麽大一片地不夠你伸展?”
牧羨慈抛了個飛吻,故意惡心他說:“我喜歡你嘛。”
梁進一臉吃了不可名狀之物的表情,黑着臉問:“你能別這麽惡心人嗎?”
“這麽多年了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
七月的麥田已經成熟,黃澄澄的讨人喜歡,牧羨慈感嘆道:“過幾天差不多就要全村收割了吧?我還沒見過割麥子呢。”
這裏的麥田用“一望無際”來形容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整個胭霞村家家戶戶的麥田都集中在此,不可謂不壯觀。
胭霞村的少年渴望着擺脫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來自所謂上流社會的少年對着麥浪發出一聲對自然的贊嘆,誇一句壯觀。
陽光給麥田披上金光,風吹麥浪蕩起金黃漣漪。梁進和牧羨慈撐起攜帶的太陽傘,馬路對面一家雇傭機器割麥的父子撩起搭在頸後的毛巾一角擦抹源源不斷的汗液。
梁檀買房的時候聽說原戶主有好大一片麥田,順便租借了兩個月的麥田。胭霞村的村民靠麥田維持部分經濟,有些人靠甚至要靠小麥為生,梁檀僅僅是為了能讓弟弟在未來的兩個月裏有屬于自己的樂園。
躺在麥田裏好是好,就是有一點奇怪:裏面有好多墳,一個個散落的小土堆前豎着塊石碑。
為什麽不能把去世的親人好好安頓在墓園呢?梁進不解,他想去問成績好的牧羨慈,扭頭發現牧羨慈的目光落在別處。
梁進把太陽傘放到一邊,金黃明亮的麥浪晃得他眼睛脹疼,捂上眼緩了兩秒慢慢松手。
陽光打在曲南山側面,他本來柔和的五官看上去仿佛蒙上一層面紗,透着影影綽綽的美。
牧羨慈不知道吃了什麽藥一直盯着人家看,梁進一掌捂住他的眼睛。
牧羨慈眼前一黑,梁進這人下手沒輕沒重,力度和扇他一巴掌似的,“你捂我眼睛做什麽?”
“太陽光太強,怕你瞎。”梁進把他的太陽傘塞到他手裏,自己也舉起手邊剛剛被他放在地上的傘。
兩只傘擋住了他們的臉,牧羨慈上下晃傘柄,好笑道:“你不覺得咱們這樣更明顯嗎?別人割麥你打傘,生怕他注意不到你。”
“誰說明顯……”梁進反駁的話到嘴邊硬生生咽下去,餘光從縫隙裏瞄了眼不遠處在兩座相鄰墳墓停下的曲南山,“明顯就明顯呗,誰管他會不會看見我啊?”
牧羨慈嘴上嗚嗚啊啊的敷衍,心裏偷笑梁進一邊嘴硬一邊壓低音量說話。
梁進頭一偏往曲南山的方向,太陽傘遮住了他大部分視線,他只能看見曲南山寬松的運動短褲下白晃晃的長腿。
他聽見曲南山在和父母說話。
曲南山蹲在兩座墓碑中間,麥芒刺撓得他小腿肚發癢。
他把果皮發皺生菌的兩顆蘋果放在左手邊的墓碑前。
“爸,蘋果放得有些久了,你湊合着吃吧。別嫌棄,也別托夢給爺爺奶奶抱怨,天熱了容易放爛,我們吃的還不如這兩個。”
他把剛摘下不到一個小時卻因陽光灼熱略微萎靡的一束依偎綠葉的茉莉花放在右手邊的墓碑前。
“媽,今年茉莉開得特別好,我在房間裏都能聞到香氣。”
曲南山站在腳下曾經自己家每年收割的麥田,現在的經營權已經被轉給了別家。
他緩緩地彎下腰,脊骨突出一條弧度線,指腹拂過金黃的麥芒,試圖尋回幼年的甜美記憶。
“我九歲的今天,你們一個淩晨走了,一個黃昏沒了,連句遺言都沒交代。”曲南山聲音哽咽,“其實你們走得早也好,起碼我九歲的時候還覺得你們是好父母,再晚些我就、我就……”
曲南山冰涼的眼淚滑過溫熱的皮膚,麥芒刺穿淚珠。
“你們把我也帶走吧,夏天太煎熬了。”曲南山手背擦拭眼睛,微涼的濕感在眼睑凝固。
被塑上石膏就是如此感覺吧。
濕黏的東西塗滿全身,在夏日的風中肉身體驗冷卻凝結的過程,最終成為完美的藝術品。
可以受人歡迎,可以被賦予存在意義,可以不痛不苦,可以免于一切陰差陽錯。
曲南山想流下更多的眼淚,鹹濕的汪洋會吞沒他的肉身,他被束縛在凝固的淚水中。
那麽他不該是石像,而應該是亘久的琥珀。
他就站在金黃的麥浪裏,乞求眼淚成脂,如果一滴淚不夠,他就把苦澀的往事都哭出來。
等他獨自捱過孤獨的億萬斯年,他會在重見天日的須臾化為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