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我怎麽會不想見你呢?”易翹楚的指尖似乎是要嵌入曲南山手臂的肉裏,“我要是覺得你是怪物,怎麽會……怎麽會一直找你?”
易翹楚忽然用古怪的表情面對他,蒙霧的眼睛無聲控訴,“其實你知道他們是騙你的對不對,是你不想再見我了。”
怎麽會不想見呢?曲南山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易翹楚說錯了,也沒說錯。
曲南山的沉默在易翹楚這裏永遠是最傷人的,她抹去眼角的淚,哽咽道:“我……算了,我今天來不是和你吵架的。”
她用眼睛描摹曲南山,連一根頭發絲也不肯放過,曲南山也輕輕瞧過去,刻滿憂傷的眼睛兀自掉下一顆珍珠似的淚珠。
易翹楚愣住了。
“那個時候,你真的很可憐我。可憐到了極致,就分不清憐憫和喜歡了吧。”曲南山哀愁地笑,“我不會忘記你朝我看過來的眼神,我以前覺得那就是喜歡,苦惱不知道該怎麽妥善處理,現在我明白了,那是憐憫。”
他輕緩地、溫和地說:“翹楚,你一直都不喜歡我。”
易翹楚身形晃了晃,綠裙拂蕩,像秋日搖搖欲墜的最後一片含綠的葉子。
“你可愛、活潑、善良,你是第一個願意和我交朋友的人,你會說要一輩子保護我,你總是給我講述未來多麽美好,你太好了,好到讓我只要一想也許會傷害你就心生罪惡。”
他們認識的年紀太年幼,分離的時候太年少,只能用錯誤的方法去做自以為對的事。
脆弱的好感僅僅需要一句話、一次跌倒、一滴眼淚就支離破碎。
過了兩年,今年夏日的某天某刻,他不期然撞上了一個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茅塞頓開。
喜歡的眼神和憐憫的目光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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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朋友的喜歡和對戀人的喜歡天差地別,你看向我的眼神和我看你是一樣的。”曲南山嘆道,“你只是把我當朋友,但因為太可憐我就以為喜歡我。”
一只蝴蝶從眼前掠過,易翹楚失焦的雙眼眨了眨,“你有喜歡的人嗎?戀人的那種喜歡。”
“我、我不知道。”曲南山痛苦地回答,摻着一絲茫然,“我甚至……甚至好像喜歡男孩。”
易翹楚震驚地瞪大眼睛,曲南山說完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世界驟然颠倒。
“你是同……!”易翹楚呼吸一滞,“是就是吧,也沒什麽。”易翹楚吸了吸鼻子,“有錢人都能養那麽多情人,你就算喜歡同性肯定也不會濫情,比他們正常多了。”
曲南山愕然,在他自己都無法接受的時候,易翹楚反而比他先接受。
易翹楚錯開目光:“我還算是你的朋友嗎?”
“一輩子的好朋友。”兩個人站在燦爛的光下,曲南山的笑容被陽光模糊地像一場随時會消失的夢,“這點永遠都不會變。”
易翹楚委屈道:“一輩子是一百年嗎?”
曲南山點頭:“一百年。”
易翹楚終于笑了。
曲南山的生命或許連一百年的一半都走不到,但沒關系,有人希望他能活一百年,這就夠了。
“我要回家了,本來是想和你好好告別的,結果差點和你吵起來。”易翹楚很懊惱,又小小聲道歉,“對不起。”
曲南山搖頭,易翹楚什麽都沒做錯,她不應該道歉,真要論起來道歉的應該是他,為兩年前的自作主張買單。
“易翹楚,祝你幸福,祝你平安。”
易翹楚很讨厭“祝”這個字,因為後面伴随的往往是離別,沒人喜歡離別。
“我走了,再……”易翹楚沒說再見。
她走了兩步,腳步突然頓住,沉聲叫了一句“曲南山”。
“以前你問過我,‘為什麽人生這麽難’,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小,你能問出深奧的問題,我連粗淺的答案都給不了。”
曲南山想起來了,那是在他父母入葬的第二天,調皮的易翹楚撞到了在花壇偷偷哭泣的曲南山,哭得眼皮紅腫的曲南山口齒不清地問出一個難題。
已經長大的曲南山望向秀挺的背影,笑着問:“你現在知道答案了嗎?”
易翹楚半轉過身,露出狡黠的微笑,“當然不知道,但我現在可以回答。”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傳遞,“人生不都是在跌跌撞撞地過嗎。”
“祝你健康,祝你快樂。”
一場不算是夢的夢在延期兩年的祝福中宣告潦草收場。
曲南山坐了回去,房檐垂下的陰影擋住了熱辣的太陽,他躲在得以喘息的蔭蔽裏放空。
他注定短暫的路途應當遇見什麽才算是不虛此行,未知的生命在等待一場四目相接的錯過,此後随風飄蕩。
沉緩的腳步聲在耳邊越來越清晰,曲南山聽出了是誰,擡頭勉強笑了笑,“你好。”
梁進不喜歡這個開場白,聽起來是陌生人之間才會有的對話。但是他們的關系又着實尴尬,羞于啓齒的情感游蕩在空氣中,冷漠的眼神阻礙了靠近的步伐,傷人的言行已經在無形中紮根。
說是熟悉,偏偏太過膽怯。
說是陌生,不能問心無愧。
梁進坐到曲南山旁邊,順着動作垂下的手無意搭在曲南山的手背。
五顏六色的煙花在梁進眼前炸開,他被灼傷一般把手背到身後。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濕潤的清晨,霧蒙蒙的玻璃,歪歪扭扭的名字,落地的石榴花……
曲南山無意識地蜷着手指,若無其事地問:“你一個人嗎,牧羨慈呢?”
梁進不樂意聽見曲南山第一個問牧羨慈,他悶悶地回答:“走了。”
“嗯?”
“回家了。”梁進解釋,“過段時間他就出國了。”
曲南山确信梁進也會出國留學,他和牧羨慈是那麽像——優越的家境、平和的性格、善良的品質,他們的人生軌跡理所應當重疊。
“希望他以後順遂。”曲南山衷心地說。
他和牧羨慈一定不會再見,曲南山毫不懷疑。
梁進哼道:“最好真的會順遂。”
氛圍開始沉默。
梁進在盯着對面種的花,餘光總是往旁邊掃,心裏催促:“快說話啊,快點主動開口。”
可惜兩個人并無默契,曲南山微微擡起小腿再放下,發出聲音後就蹙起眉頭,下一次腳底着地就會更加小心翼翼,全無聲響時眉毛一把舒展。
好無聊啊……
觀看了幾十次無聊表演的梁進忍不住開口:“你在做什麽?”
“玩啊。”曲南山回答。
“我是說……”梁進指着他上上下下的小腿,“真的好玩嗎?”
曲南山誠實道:“和睡覺一樣無聊。”
梁進更不解:“我看你明明玩得津津有味。”
“因為能打發時間。”曲南山還在晃他的腿,“我最怕呆坐着傻站着什麽也不幹,就像在慢性折磨我,只能給自己找點事轉移注意。”
“好像能理解。”梁進認同的點頭,目光随着他的腿而顫起黝黑的漣漪。
梁進猜曲南山是在等自己說話,畢竟他還沒說來做什麽,只要他不說,曲南山就會一直晃着腿,腳底輕輕落地,薄弱的地浪從曲南山腳邊震到自己的腳尖,再拍打在自己心髒。
如果能循環這一刻度過一生的話也不錯,等皮肉如斑駁的白牆紙被時間剝落,等血液幹涸枯枝般的血管啪嗒斷裂,路過的好心人會把他們埋葬,然後紛紛猜測出無數版本的故事。
真摯的友人、仇恨的敵人、相依的家人、殉情的戀人……全世界的感情和關系都可以被路人編撰按在他們的頭上。
而他們不必為了庸人自擾的情感若即若離,只需要坐在一起等待地老天荒。
但微弱的陰涼地擋不住旺盛的太陽,視線明亮了幾分,熱意纏身。
“你和易翹楚……”借着太陽籠下的煩躁,梁進還是沒忍住。
曲南山低下哀傷的眉,溫柔道:“這是個很失敗的故事。”
本來不想告訴任何人的,但腳踝的傷口太刺眼,容不得曲南山忽視,看見它就想起一路上依靠的後背。
說起這個,曲南山擡起頭關心道:“你昨晚光着上半身回家,你姐姐罵你了嗎?”
“大半夜的我姐只顧着牧羨慈,根本沒空罵我,估計當我是衣服髒了就脫了。還有你扔了吧,都皺了。”梁進一副無所謂的散漫語氣。
反正那衣服是以前路過一家小店時偶然從外面瞥見的,覺得好看就買了,要不了多久錢。皺了就皺了,不值得翻來倒去地折騰。
落在曲南山耳朵裏是另一層意思,反正他昨晚就想到了,也沒多失落,應了下來。
“別想着岔開話題。”梁進雙手抱臂,“你和易翹楚。”
“其實沒什麽可講的……”
曲南山九歲那年,母親因為艾滋引發的肝癌去世,死亡的寂靜籠罩淩晨時分,他被坐在客廳的曲勝剛抱在懷裏,黃梅英從房間裏出來,滿臉的淚。
曲南山湧出無盡的思念,盡管母親就躺在一牆之隔的床上,遏止不住的思念依然緊逼着他不顧爺爺的喝罵和奶奶的哀求要去找媽媽。
母親應該是美麗的,微笑的,倔強的,絕不能是躺在床上面黃肌瘦,頭發枯黃毛燥的模樣。
她的眼睛應該燃燒着生命的火光,好似燎原的大火燒不盡,而不應該堆積灰燼,風一吹,飛灰四散。
父親呆呆坐在凳子上守着妻子,看見曲南山也無動于衷,母親一動不動,平靜而絕望。
她的臉上爬了一只蟑螂,曲南山哇的一聲被吓哭了,母親仿若不知,蟑螂被哭聲吓得飛快逃竄,母親的臉上多了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