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死亡的氣味是沉悶的夏。

曲南山盯着母親臉上的傷,他問母親為什麽不哭,母親還是不動。

“媽媽。”曲南山晃着她的胳膊。

母親終于動了,扭頭看着他,眼角滲出一滴淚,滴在枕頭上。

媽媽死了。

曲南山為她采下一朵她最愛的茉莉花戴在頭上。

黃昏,因為色念背叛婚姻造成一家悲劇的父親卧軌。

那是最難捱的夏天。

在最難捱的夏天,曲南山遇見了最生動的綠色。

編着麻花辮穿着綠裙子的易翹楚把紙遞給蹲在路邊花壇抹淚的曲南山,安慰他:“你不要哭啦,你爸爸媽媽只是去另一個家等你了。”

在同一天失去兒子兒媳,曲勝剛和黃梅英經不住打擊身體一下子垮了,葬禮多虧易翹楚的父母幫忙。

易家夫妻是為數不多善待曲南山一家的,他們看見易翹楚靠近曲南山,什麽也沒說。

善良的易翹楚陪曲南山度過了夏天,後來又陪他度過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來,直到十六歲。

走在路上的曲南山被騎電瓶車路過的少年推了一把,額頭硌上石頭,那少年回頭朝他得意洋洋地吹了聲口哨。

憤怒的易翹楚作勢要追着車跑,卻在看到曲南山流血的前額時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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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翹楚走了兩步要看他傷的重不重,曲南山下意識就要遠離她,卻被人猛地推開,崎岖的路面擦傷胳膊。

路過的易翹楚父親臉色煞白,抱着易翹楚隔開他們,唇瓣微微顫抖,眼神恨不得放火燒了曲南山。

曲南山瞬間無地自容,同時有一個無比清晰的認識——他是一個威脅身邊人的定時炸彈。

曲南山沉浸在易翹楚編造的夢中,等夢破碎,他清醒地往前追溯,終于發現認識他以後易翹楚在胭霞村的朋友越來越少。

最好的辦法是遠離她,但這對曲南山太難了,曲南山第一次承認他的自私。

自私的曲南山想出了一個可惡的辦法。

他抱着明知結果和言語的答案去了易家,易翹楚的父母成了惡人,他有了疏遠易翹楚的理由。

你父母說你不想見我,因為你覺得我是怪物。

多麽無懈可擊的理由。

曲南山自嘲:“我是不是很無恥?”

惡人是易翹楚的父母,他曲南山多麽可憐。

“你很好。”梁進接話,很堅定的眼神,“你不想傷害易翹楚,你很好。”

梁進側過身體,手指朝曲南山的前額伸過來,曲南山往後仰頭,後腦勺貼着牆面。

“別動。”

梁進像畫家筆下的油畫少年,明亮傾斜的光線模糊了他一半的面容,唯獨眼睛亮閃閃的像塊珍貴的寶石。

曲南山背過去的手指撓抓堅硬的牆面,他不想在梁進面前露出畏怯的情緒,一雙眼睛定定看過去。

梁進在曲南山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沒有牧羨慈,沒有易翹楚,只有自己。

他目光沉暗,動指撩開了曲南山前額的劉海。光潔如玉的額頭細看有道淺白的疤痕,美玉有了瑕疵。

梁進的指腹點上去,潮熱的皮膚碰在一起爆發出洶湧的熱浪,兩個人的心都被浪濤包圍。

梁進什麽話都沒說,卻好像用眼睛說了千言萬語,說遍了世界一切語言。

曲南山沿着梁進的手臂往街道看,一切都沒變化,慘黃的水泥路、焦萎的月季、冷清的門戶、路過的小朋友們……

但周遭又無比陌生,他成了初次見世界的幼兒,一切都是那麽光怪陸離,水泥路在炎夏的灼燒中融化,紅豔的月季滲出膻腥的血,因酷暑躲在家中的人紛紛跑了出來把他架上刑架,孩子們發出驚天動地的鼓掌聲。

迷茫湧上心頭,曲南山握住梁進的手指,問出了他第一次看見梁進時就想問的話:“我們以前見過嗎?”

“這輩子沒有。”梁進任由他攥着,“也許是上輩子見過。”

曲南山笑了:“上輩子見的面,這輩子也會覺得熟悉嗎?”

梁進移得更近,三秒的時間罷了,梁進仿佛穿過了很長的歲月才敢和曲南山腿碰着腿,肩挨着肩。

曲南山繃緊身體,梁進在他耳邊輕緩地開口:“也許上輩子我們都是被困在樹脂裏的柳絮,互相看了億萬年。”

“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琥珀碎了,我們逃了出來,風把我們吹散,現在我們終于又見面,只是暫時忘記我們以前見過。”

兩個人近得能看清彼此的睫毛,曲南山把梁進的手指握得更緊,殷殷注視他,“我們是同伴嗎?”

梁進露出如釋重負的笑,輕輕把頭枕在曲南山肩上,原來像浮萍一樣無根不定的心安穩下來。

梁進很久都沒有動靜,曲南山劇烈跳動的心髒慢慢平靜,梁進的睫毛垂下的陰影像兩把顏色淺薄的小扇子,曲南山情不自禁伸出一根手指。

手指碰到睫毛的感覺像羽毛落在手心,有輕微的癢,癢意從手指傳到心髒。

曲南山低聲叫他,肩頭的人還是沒有回應,真的睡了過去。

梁進沒回答他的問題,曲南山已經從他的笑中得到了答案。

梁進的眼中有虛幻的流雲,他行走在雲霞上,路過形形色色的正常人,時刻要擔心會不會墜落。

他們是一類人,是被放逐的異類、怪物,隐藏在隐秘的角落,混跡在人群中笨拙地模仿人類行動。

曲南山的肩膀被梁進壓麻了,梁進仍沒有醒來的征兆,他犯了難,眼下快到了吃飯的時間,很快街道上就會有人陸續端着碗坐在外面唠家常。

只能把他推開了。

梁進猶猶豫豫地出手,胳膊擡了一半,有人踩着影子過來了。

繃緊嘴角的年輕女人提着購物袋站在坡下,身量不算高,由于地勢原因顯得更是矮,五官和梁進很像,不過臉型稍長,下巴略尖,比梁進要冷銳。

曲南山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

梁檀眼尾掃了一眼,曲南山被鎮住了,或許還有被撞破錯事的心虛,他結結巴巴解釋:“梁進他……他睡着了。”

“我沒瞎。”梁檀的嘴比梁進刻薄。

梁檀搭着梁進肩膀晃了兩下,放輕聲音生怕吓到他,梁進不為所動。

梁檀聲音微微提高,連聲喚他,曲南山也推了推他,梁進睫毛顫了顫,終于舍得睜開眼皮。

他模模糊糊地離開曲南山肩膀,迷茫地看向對面的梁檀,反應了幾秒,“你怎麽在這裏?”

梁檀沒回答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抓過梁進手腕拉起他往家走。

恰好曲南山家對面的王老大爺一手端碗一手拎馬紮出來,梁家姐弟和他打了個照面。

梁進在胭霞村住的這段時間把周圍鄰裏都認識的差不多了,這位王老大爺是個愛湊熱鬧嘴沒個把門的好事精,誰家有個什麽事他都要摻上一腳再添油加醋渲染一番抖出去。

老陳家媳婦兒說全村都知道曲家夫妻得艾滋還把兒子給害了,全靠王大爺逢人就說。

梁進很讨厭他。

王大爺的目光在梁家姐弟和曲南山三人之間巡視,像個意氣風發的監察員。

太陽熱辣辣頂在頭上,熱得剛醒的梁進大腦混沌,眼神跟着迷迷糊糊。

梁檀剜了王大爺一眼:“看什麽。”

梁檀拉着梁進急步回家。

客廳運轉的空調輸送着冷氣,溫度乍然下降,梁進打了個冷顫,大腦徹底清醒。

梁檀把購物袋随手丢在沙發上,梁進坐在它們旁邊掃了眼,都是熟悉的品牌。

梁進問:“你回城市了?”

梁檀把披散了一上午的頭發籠在手心,左手手指勾起右手腕的發圈。

“今天牧家的司機來接牧羨慈,正好我蹭他的車去看非非,順便和非非去逛了一圈。”

梁檀紮好頭發拿起桌上的一瓶□□在手中晃了晃,轉身把瓶子對向梁進。

“你最近是不得沒吃藥?”梁檀問得很平靜,黑洞一樣幽邃的眼睛像是要把梁進吞噬。

梁進身體一塌靠在後面,姿勢十分不美觀,憎惡地瞥了眼就挪開視線,“沒用的藥吃再多都是在折騰人。”

梁檀沉沉盯着梁進,他仍然維持着剛才的姿勢,姐弟倆無聲對峙。

挂鐘噠噠地轉動,提醒他們時間并沒有因他們的鬥氣而暫停,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藥瓶被按在茶幾的重響。

梁進盯着梁檀怒意盈身的背影大步走近廚房,隐約猜出了她要做什麽。但他只是繼續坐着,做他最擅長的冷眼旁觀。

梁檀從廚房出來了,手裏端一杯水,水面冒着上升的白汽。她似乎感覺不到燙,穩穩把水遞給梁進。

如果不是梁進了解他的姐姐,他會肯定這是被從冰箱裏拿出來的水,因為被冰太久拿出來時泛着冷氣。

梁進的臉色冷下來,他很少冷臉,一向是習慣了沒心沒肺的生活,對誰都笑呵呵的,一副熱心腸的模樣。

唯獨梁檀,他血脈相連的姐姐,他們明明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送給彼此,卻總是忍不住互相撕咬。

梁進故意不接,梁檀也沒有放下水杯,梁進隔着濕熱的水霧看見梁檀的手即将堅持不下去,抖得越來越明顯。

也許是她的手臂因為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酸麻,也許是她的手承受不住更長時間的滾燙。

梁進接過水杯,手心接觸杯面起先是溫暖的,他沒來得及以為熱水水溫降低,熾熱的觸感燙得他整條胳膊縮了一下。

梁檀撤回手的動作沒有平時利索,梁進瞄到了她紅得發腫的手心。

梁進按照醫囑從瓶裏倒藥,抿着嘴繃緊下巴,梁檀放柔聲線:“等水涼……你!”

梁檀驟然提高的音量讓梁進想起了昨晚樹上凄切的蟬鳴,能劃破望不到盡頭的夏季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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