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好黑……

曲南走在虛無的世界,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前頭有個人,黑衣快要融入到黑色的世界裏去。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像霧一樣,曲南山和他保持大約十米的距離,兩雙眼睛彼此注視。

他畏懼這雙眼睛,他期待這雙眼睛。

“我做了一個夢,我是不是要死了。”

曲南山躺在沙發上喃喃自語,風扇吹亂散在額頭的劉海便搖頭調轉了風向,剝落牆皮的天花板露出斑駁傷痕。

這場景似曾相識,他九歲時似乎見過。

曲勝剛坐在旁邊,手裏捧着顆半紅的蘋果,果皮生出黑色的斑塊,他吃得滿嘴汁水,蘋果汁沿着下巴蜿蜒出長長的痕跡,從脖頸滑入衣領。

“別......哭......”曲勝剛嘶啞着嗓子開口。

曲南山睫毛顫了顫,眼球麻木地轉向曲勝剛,曲勝剛扭着臃腫的身體給曲南山擦淚。黏糊糊混着蘋果香味的粗糙手指在他臉上摸着,眼淚越流越多。

“別哭。”曲勝剛不厭其煩地擦來擦去,糊了曲南山一臉髒兮兮的痕跡,“別哭,別哭。”

黃梅英做好了飯過來,曲勝剛看見她咧開嘴笑了,黃梅英抹了下眼睛,攙扶起曲勝剛,“走,去吃飯。”

曲勝剛卻不肯走,也拉住黃梅英的胳膊不讓她走,口齒不清地示好:“你長得真漂亮,你嫁給我吧。”

頭發日漸疏白的黃梅英早就沒了那頭茂密烏亮的秀發,兩個歲數加起來年逾期頤之年的老人在破舊的老房子裏表白,“我天天給你摘花。”曲勝剛嘿嘿笑着,黃梅英背過身去,胳膊橫在眼睛。

曲勝剛的口水順着咧開的嘴角滑下來,黃梅英掏出放在他口袋裏發皺褪色的手帕去擦他嘴角和下巴,哄孩子一樣的語氣:“好好好,咱們先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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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英拍了拍曲南山的肩膀,像往常一樣慈愛地笑:“南山,起來吃飯了。”

她沒看出什麽,也許是看出來了,因為曲南山的母親曾經也是這麽安靜地等待死亡。

但她一如過往,選擇緘默。

夏日的晚霞一望無際,宛如納米比亞起伏的紅沙漠,樹木盤亘雲層紮根于永恒歲月。

梁進興高采烈地敲響曲南山家的大門。

“曲——南——山——”梁進故意拖長聲調,親昵中帶着撒嬌的意味,“曲——南——山——”

大門打開的瞬時,梁進抱住了曲南山。

曲南山愣在原地,手腳無處安放,無措道:“怎、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覺得今天下午的天真好看。”梁進用已經恢複的差不多的嗓子笑道,“所以我突然想抱抱你。”

因為很開心,所以想擁抱你。

曲南山輕輕地笑了,雙手在半空頓了三秒,慢慢搭在梁進後背圈住他。

曲南山知道梁進的眼裏都是笑意,梁進不知道曲南山的眼裏全是憂傷,因為在梁進和他對視的時候,他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曲南山不是在為了梁進強顏歡笑,他是真的好高興,只要見到梁進他就好高興。

“你知道如果這是電影,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麽嗎?”梁進問。

曲南山乖巧地問:“你可以直接告訴我嗎?”

按照電影美學,他們接下來應該手拉手穿越長街,赤腳奔跑在金紅的麥田,然後……他們會把彼此撲倒在麥浪中,褪下的衣服胡亂交疊,他們衣不蔽體,麥穗充當遮羞的新衣。

他們将澆灌麥地,不分晝夜地收割飽滿的麥穗再辛勤撒下新種,直到最後溺死在金黃的汪洋情海。

但梁進只會對內斂的曲南山羞怯地說:“我們會躺在晚霞裏。”

梁進的五指探入曲南山手指間的縫隙,一點點收攏。

随時都會有人撞見這一幕,可能是從屋裏出來的黃梅英,可能是叫梁進回家的梁檀,也可能是未名的某某。

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他們在清白的人間一身清白,只是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而已。

梁進攏緊掌心瘦巴巴的手,恨不得再也不松開,但他怕弄疼曲南山,很快就放輕力氣,“你願意陪我去躺在晚霞裏嗎?”

曲南山沒說話,他望向梁進的眼睛裏已經說出了唯一的答案——走吧,一起走吧。

走吧,一起走向晚霞的盡頭。

電影的鏡頭最注重浪漫,畫面中的兩位主人公一定會牽着手奔往目的地,在切入近景時還會扭頭相視一笑。

但梁進和曲南山當不了電影的主角,他們只能蜷縮在現實的角落。

兩個人慢悠悠地走,梁進小聲嘟囔:“我們好像要從十八歲走到八十八歲哦。”

走在他旁邊的曲南山不自然地僵了僵,路上陸陸續續有行人路過,曲南山默默松開了梁進的手。

梁進無知無覺,兀自沉浸在無厘頭的幻想裏。

上學時數學就是梁進學得極差的一門課,解題的邏輯、寫題的步驟,甚至是題目,他全部都不會,于是幹脆跳過了這些繁冗的流程,胡亂寫個“解”字後就任憑第一感覺蒙上個數字。

這次他像對待數學題一樣再次跳過步驟,僅僅是走了一段每天買早餐需要經過的路就暢想好了未來。

他跳過了性別、疾病、家境和親人,跳過了年輕的曲南山和梁進,幻想出七十年後兩個拄拐的老頭子,牙齒掉光了,頭發都白了,身材也已經臃腫走形,一起迎着晚霞走在鄉間的道路。

一切都很美好——

如果他們有未來的話。

後來他們果然躺在了麥田裏,霞光映照麥浪,兩個人沐浴在紅霞下。

“王爾德因為和他的情人波西戀情敗露遭到審判。”梁進緊緊握住曲南山的手,“法庭上,他寫給波西的情詩成了罪證,法官問他到底‘什麽是不能說出名字的愛’。”

梁進偏過頭看向曲南山,曲南山看過去,琥珀似的眼睛蒙上一層菲薄的金紅,他問:“王爾德怎麽回答?”

梁進頓了頓,嚴肅地擰起眉毛,曲南山不由跟着心緊了緊。

梁進一臉認真:“忘了。”

“……”曲南山愣了幾秒,笑出聲來。

梁進被霞光輝照的臉上的紅不再飄渺,紅雲切切實實粘在了臉上。

“太長了……”梁進小聲解釋。

“那你呢?”曲南山身體往前移,兩個人的額頭快貼着額頭,“對你來說,什麽是不能說出名字的愛?”

梁進深深凝視着曲南山,幽深眼睛裏的倒影讓曲南山生出了他被吸入一個名叫“梁進”的世界的錯覺。

興許不是錯覺。

“不能說出名字的愛,就是我愛一個人,我的過往和未來都是為了遇見他,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濃墨重彩的名畫,但我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像個孩子一樣拿起畫逢人炫耀,因為他們說這是罪過。”

梁進頸間的項鏈露出來,它也籠上了一層淺紅,“即使我們清白真摯,但世界會将我們判處死刑,所以兩個相愛的人只能用朋友來解釋愛人,這就是不能說出名字的愛。”

梁進鎖住曲南山發愣的眼睛,他的手指動了動,十指相扣。

曲南山更不想死了。

他的鼻尖湧上一陣酸澀,他不怎麽愛哭,但因為梁進的幾句話,他很想大哭一場。

梁進蹭着曲南山的鼻尖,他應該也想哭,因為他的聲音有些啞:“只要我擡頭看見星星,我就會祈禱。”

曲南山克制住紊亂的鼻息,聲音發顫:“你在祈禱什麽?”

梁進環住曲南山的脖頸,下巴墊在他的肩頭。

“我祈禱你會和終南山一樣長久。”

“終南山有多長久?”

這可問倒了梁進,他絞盡腦汁在思考這個問題。始作俑者笑容狡黠,趴在地上耐心等着梁進的回答。

梁進苦想了好久,眉頭瞬間舒展,像個成竹在胸交卷的答題生。

“有億萬斯年那麽久。”

直到花木風蝕成沙,白骨腐成化石,終南山成了滄海,曲南山才會永遠離梁進而去。

曲南山噗嗤一笑:“要是真能活那麽久就成妖怪了。”

那就一起當妖怪吧。

半夢半醒之間,梁進模模糊糊地順着曲南山的話想,如果和曲南山在一起的代價是成為怪物,那他早就是了。

“如果你抛棄了我——”梁進的鼻尖蹭上曲南山下巴,麥芒劃破他的臉,“那麽我會渾渾噩噩度過餘生。”

曲南山把手放在梁進後腦勺,他的頭動了動,他似乎是想吻梁進,梁進閉眼等待這一刻。

但他什麽都沒等到。

曲南山的臉頰貼上梁進柔軟的顴骨皮膚,梁進的睫毛宛如振翅的蝴蝶,微微掃過曲南山的臉側。

“我不會。”曲南山在梁進被劃傷的臉頰吹口氣,“而且你以後會遇見更好的人。”

梁進猛然抓住曲南山,曲南山想抽回手,梁進握得更緊。

“也許會有人比你更好看,更聰明,家世比你更優越。也許……會是女孩子。”

梁進輕輕說着,曲南山沒有反駁,因為這确實是實話。

就算是自我認知明确如曲南山,面對殘忍的實話也會被刺痛,他半斂眼皮,掩耳盜鈴般忽視梁進的臉,仿佛看不見就聽不到了。

梁進偏不如他的願,掰過他的臉逼他和自己對視,唇角翹起來。

“可是世界上只有一個曲南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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