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李時初的漂亮是那種純粹的漂亮,白瘦幹淨,眼睛又圓又大,睫毛像鴉羽似的又密又長,他很容易害羞,笑起來腼腼腆腆的,嘴一抿眼睛一彎臉頰下邊便出現一個小梨渦。我和他認識十年,卻很少見他發脾氣,即便生氣也只是眉頭輕微皺起,垂下眼睛不理人。
李時初不喜歡我抽煙,一來他認為抽煙有害健康,二來他認為煙的味道不好聞。和他在一起之後我在他的監督之下慢慢戒了,後來他離開之後沒有他的管束我又重新染上了。
我抽煙被禮禮撞見過幾次,禮禮就會像李時初那樣認認真真地和我說抽煙的壞處,見我無動于衷又走過來和我撒嬌讓我不要抽煙。我秉持着不能給未成年人做壞榜樣的理念,當着禮禮的面把煙掐了。
禮禮見狀滿意地回去睡覺了,可我卻怎麽也睡不着。
我是在高二分班的時候遇見的李時初。确切地說,我當時是在廁所抽煙被他撞見了。
我當時成績不算好,年級中下游吧,倒也還差不到倒數。他也許一直都有年級前幾吧,我當時不學無術,因為也沒有人管我,父母離開得得早,自己一個人住,于是天天淨想着怎麽去網吧玩游戲,對成績排名這些也不甚關心。總而言之,在高二之前,我對李時初這個人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的。
當時似乎是大課間吧,學校組織做操,我沒有下去,和老師裝病說肚子疼,老師即便對我半信半疑但還是準許了。于是我一個人口袋裏揣着一包煙,徑直走到廁所,一點兒也不怕煙在褲袋裏撐出的形狀太明顯,被老師或者教導主任抓到記過處分。
我來到廁所的最後一個隔間,将煙點燃。但是抽得心不在焉,一心思考中午怎麽翹午休去網吧。煙在即将抽完之時我忽然隐約聽到廁所門外面似乎是有人進來,擰開了水龍頭不知道是在洗臉還是洗手。
我就在那時掐滅了煙,用口袋裏的紙巾将煙包住扔進了垃圾桶,又恍若無事走出了廁所隔間。
我就是在那時見到的李時初,他當時發着燒,不是像我一樣為了逃避大課間而撒謊請病假。他看起來燒得很嚴重,兩邊臉頰和耳朵燒得一片紅,額頭上還貼着退燒貼。站在洗手池邊上用手捧着水洗臉試圖物理降溫。
我看了他一眼之後便匆匆收回視線,心中想着為什麽這人成這樣了還要堅持上課,如果是我起碼要曠課一星期。只是心中即便這麽想着但一想到大課間也許快結束了,便不再在乎那麽多,之後就自顧自地往廁所門口走了。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也許是被我身上濃重的煙草味嗆到,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知為什麽忽然心虛,像是做了壞事害怕被發現似的,在他的咳嗽聲中倉皇而逃。
李時初的家庭并不富裕,後來我們做了同桌,我就開始常常注意他。他經常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校服,刷洗得幹幹淨淨的小白鞋,這一身衣服一穿就是三年。
哦,對了。他還和我說過他家裏沒有洗衣機,衣服都是他自己手洗。
但他特別愛幹淨,指甲修得整整齊齊,劉海剛剛過眉,而且靠近他時就可以聞到他身上不知道是肥皂還是洗衣粉的清新的檸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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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愛湊熱鬧,下課時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有時是趴着睡覺,有時是在做我看不懂的題,有時也會畫畫。而我一下課就抱着籃球和我當時的朋友們在操場上打球瘋跑。等到上課鈴打響,我坐回位置的時候已經是一身汗。
那時我已經和李時初關系不錯,興許是他因為招架不住我上課的經常“騷擾”吧。總之後來他每次見到我從操場回來都會從自己桌子上拽出幾張紙巾讓我擦汗,還會認認真真地告訴我劇烈運動完不要大口喝冰水。
他的口音像是江南那邊的,軟腔糯調,顯得他人更加溫柔。後來我和他确定關系之後,也最喜歡聽他講題,盯着他給我講題時認認真真的眉眼。每次講完還都問我“聽懂了嗎?”
高考時沒能考到和他同一個大學,但是報的學校也離他的學校很近。我有時會去他學校門口接他下課,偶爾也會領他去校門口吃點夜宵。
我記憶中的李時初一直很省,高中時沒見過他打幾樣貴的菜,偶爾有幾次打了也是請我吃飯。他身上衣服只要沒破就不會換,東西能用則用。由于他從小養成了勤儉節約的好習慣,因此吃夜宵的時候也從來不挑,而且每次都不會剩。
但他身體一直不好,消化功能似乎也很差。他一旦吃多就容易積食,大二的時候帶他吃了個宵夜,結果淩晨三點他就因為積食而睡不着覺給我打電話。我帶着他去醫院打點滴,一面盯着點滴一滴一滴地滴着,一面幫他揉着肚子詢問他難不難受。
李時初很少生氣,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過。我也很少惹他生氣,因為舍不得讓他生氣。記憶裏的李時初也很少哭,最多的那幾次就是生病的時候。
但是禮禮很愛哭,我也最看不得禮禮哭,因為他一哭就讓我想到病房裏的李時初,想到李時初在病房裏因為病痛而難受的樣子。他和李時初長得太像了。這也是我領養禮禮的原因之一。
我領養禮禮的時候禮禮才出生一個月,當時他的父母遭遇車禍雙亡,我和李時初在孤兒院看到都覺得很不忍心,于是決定領養他。我給他取名陳衍禮,小名禮禮,就這樣把他接到了家中。
那時候我帶禮禮的時間其實比李時初帶他的時間要長,但是禮禮似乎天生更喜歡李時初,更願意讓他抱,反之我抱他他反而哭鬧得厲害。
後來禮禮長到兩歲多,李時初也生了重病,病得很嚴重。我一個人駕車帶他看了特別多個醫院,都說幾乎治不好。醫生當時說希望很渺茫,讓我們回去。我那時崩潰了一陣子吧,後來去打了兩份工賺錢幫他治病,不上班的時候就做做兼職。李時初身體狀況太差,家裏沒有人能照顧禮禮,我就把他送到了李時初媽媽身邊。
有一天夜裏我回到醫院,看見李時初還沒睡,手裏撫摸着我們之前拍的全家福不知道在發什麽呆。我走過去,用手指戳戳他臉問他在想什麽,李時初忽然抱住我,腦袋放在我肩膀上,我當時還以為他和我撒嬌,輕輕笑着問他怎麽了?直到我感覺到肩膀上濕濕的,這才意識到他是哭了。
李時初從在我懷裏的小聲抽泣到漸漸哭得厲害,後來連說話都斷斷續續,呼吸似乎都很困難。我聽見他輕聲問我可不可以不要打工,太累了他看着難受。又說反正也治不好的,能不能每天留下來陪陪他,他每天在病房裏特別特別想我。
當時我聽到是什麽樣的心情呢?喜歡了多年的愛人勸我放棄治療,可我又怎麽舍得呢?可是看着他濕漉漉的眼睛,聽着他帶着哭腔的話語,我又怎麽說得出拒絕這兩個字呢?
後來我還是決定留下來陪他,但是沒有放棄治療,周圍的朋友的錢都已經被我借了個遍,總算湊足了治療費用,那時二十六歲的陳無真是稱得上是負債累累。
李時初很怕疼,即便是護士來紮針都怕,我有一次叫他如果害怕了就抓着我的手,結果護士給他打完針之後我的手就給他抓出深深的一道血痕。後來被他看見之後心疼得不得了,以後打針寧願自己承受疼痛也不再抓着我的手了。
連這樣都怕疼的人,更何況是動手術呢。我不想他疼,可是那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命運操控着一切,我們作為常人,別無他法。
後來他瘦得很厲害,但又總愛和我念叨着想吃什麽什麽,有時是我做的糖醋排骨,有時是我們大學門口的那家面館,有時又說想喝粥了。但他那時其實已經什麽都吃不下了,吃了就吐。每天吸着氧,靠營養液存活着。我看着太難受,便握着他的手,輕輕地撫摸着。
李時初一共在醫院呆了四個月二十六天,後來就與我不辭而別。他動手術的前一晚我摟着他吻了又吻,一晚上緊緊地攥着他的手,趴在他的病床邊守着。
李時初下葬的時候禮禮兩歲十個月左右,周遭的所有人都在哭,但他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麽哭,只是因為環境渲染而也不安地哭起來。稚嫩的孩童的哭聲便立刻伴随着其他人的哭聲回蕩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