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貧瘠的野(六)
貧瘠的野(六)
宴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在舒棠看來,這個姑娘就像一個小太陽,在不會過分灼熱的同時溫暖着別人;但她也勇敢堅毅,她的樂觀是平常人無法估計的。
舒棠曾經隐隐擔心過,這段短暫的友誼是否會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普通起來,也許宴池會在這個班級找到第二個,第三個更好的朋友,畢竟親人也只是随機分配的緣分,遑論友誼這種階段性的感情。
即使有着這樣那樣的擔心,她還是沒有拒絕她一次次主動的友好,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快樂地歡迎她進入新的環境。她害怕自己只是別人面臨新環境時偶爾順手挑的搭檔,又不忍心冷酷地回絕那一種隐微的可能。
當她和宴池成為真正的朋友,當她們一起漫步在校園的小路上,當宴池總是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她恍如站在夢境,好像昨日那被同學嘲笑的情景只是一場幻覺。不用再怯懦着,和不相信自己的父母解釋那些遇到的問題,而弟弟拿着玩具發出尖銳的笑聲;不用倔強地把指甲掐進掌心,每每夜深人靜懷疑自己或許就是一個很差勁的人。
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兒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輕易地得到家人的尊重和呵護。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孩,足夠的零花錢、敞開時間玩的公園、好看的故事書……那些東西離她如此遙遠。她得不到任何一個人的喜愛。
但宴池将她喚醒,她時常和她講起小時候出去撿破爛的故事。曾經她和小姨相依為命,她聽從小姨和街坊的告誡,對那些試圖對小姨動手動腳的人保持了沉默,但她看到小姨瑟瑟發抖的身體,和臉上還未褪去的屈辱。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什麽都沒有做,就要承受這樣的懲罰,于是她顫抖着跑上去咬動那個男人的手指。
她被狠狠打在地上,那時候小姨發出一聲驚呼,但神奇的是,那聲尖銳的叫喊不僅沒有使她害怕,反而讓她的身體迸發出一股巨大的能量。她像個搖搖晃晃的不倒翁一樣,迅速爬起來,揪住那個男人的袖子,狠狠咬了第二口。
如果說第一次是懵懂的,第二次就是絕對清醒的。她至今記得那個男人手上刺鼻的煙味和他手上的鹹濕,只隐約記得那只手流淌着鮮豔的紅色。原來那血和自己流鼻血的時候并沒有什麽不同,她甚至害怕他是不疼的。
男人甩開他逃跑了,而年幼的她依舊站在那裏,像鄰居一個大媽一樣叉着腰,用充滿恨意的語氣一遍遍重複,“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也許是在恐吓那個倉皇而逃的男人,也許是在咒罵那雞毛蒜皮的生活。
“你會覺得是我的錯嗎?”宴池問她。
“當然不會。”
後來當舒棠再次回到那個冰冷的家,聽到父親的鼾聲和母親重力摔動瓷器的聲音,弟弟尖銳的叫聲不再是刺痛心髒的尖刀,而像是遠處游輪的汽笛,猶如宴池小姨的那一聲驚吼,一次次告訴她,逃離這裏,逃離這裏。
她相信宴池不會再将這個故事講給別人,她知道自己是對方眼中值得信任的人。
她只是想擁抱黑暗前那一縷光的身影,即使它轉瞬即逝。
因為她們都是獨一無二的。
宴池回家的時候小姨正在睡覺。最近天氣多變,小姨一直在感冒,喝了幾天藥也沒有好轉,于是宴池強制性讓她在家裏休息。
回家的第一件事依舊是洗手做飯。可能是做飯的聲音有點吵,小姨扶着門框緩緩走出門。
“我把你吵醒了小姨?”宴池回頭看她。
小姨給她的回應是兩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音不重,卻拖着濃重的尾音,連身體都在顫栗。
宴池趕緊揮動鏟子,一邊加快做飯速度一邊囑咐小姨回屋裏休息。
廚房裏有些油煙,小姨沒有離開,只是站在外邊和宴池聊天,“小池,你最近和同學相處的好嗎?”
上次在垃圾站遇到那些孩子以後,她還是很擔心。
宴池表現得雲淡風輕,眼睛緊緊盯着鍋裏,“挺好的呀,有兩個同學還問我收不收他家的廢品,說下次一起給我拿過來。”
小姨滿臉驚訝。
其實自從宴池莫名其妙發瘋以後,反而有幾個同學主動和她說話,對她的生活充滿了憧憬般的好奇。宴池理解有人羨慕家裏開小賣鋪或者飯館的同學,畢竟都是美食,但那些人貌似抱着天真的幻想,将垃圾場看作有趣的曠野,而宴池猶如騎士一般馳騁在這片疆土。
當然,大多數人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有幾個人偶爾犯病。但他們一般病不過宴池,宴池連個眼色都懶得分給他們。
“對了小姨,舒棠聽說你病了想過來看看你诶。”
她只是随口一問,沒想到小姨十分開心,她滿臉雀躍地上前兩步,“真的嗎?什麽時候呀,那我那天不出去幹活兒了,我給你倆做好吃的!”
宴池翻了個白眼,心想平時讓你歇一天都不願意,舒棠一來直接躺平了是吧。
“你是個病號,好好歇着吧你。”宴池無情打擊她。
但小姨很高興,天知道宴池從進入初中以後就沒有帶過朋友到家了。她一直害怕別的同學欺負宴池,又怕宴池性格太過強悍沒有朋友可以交流。
好在,“舒棠”這個她聽了很多遍的名字,終于要來家裏做客了。小姨開心地哼着歌,一邊放好碗筷一邊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朋友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看我以前的朋友,到現在我們找不到對方了,大家都在天涯海角,見一面得多難得。小池,別看只是高中,好多讓人難忘的朋友都是這個階段的哦。”
“是是是,您說的對。”宴池把飯菜盛好,給她上了一劑強心針,“你放心吧,就我倆這,已經非常難忘了。”
周五下課,舒棠和宴池一起回家吃飯。
“你晚上要不要在我家睡覺?”宴池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問道。
舒棠猶豫了一下。
宴池以為自己要被拒絕,沒想到舒棠笑了一下說,“我媽原來是讓我留下的,因為可以省一頓飯。”
宴池“嗤嗤”笑起來,她伸出胳膊攬在對方肩上,“好呀,那你去我家裏睡,明天把你綁到垃圾場和我幹活兒。”
“好啊。”舒棠堅定地點點頭。
“……我開玩笑的!”
“我認真的啊。”舒棠擺動她的手腕,“吃了你家的飯,不得給你幹活。”
“你可得了吧。”
兩人走得歪歪斜斜,随時随地的插話打诨沖淡了剛才的尴尬。舒棠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将母親的話和盤托出,或許本意是不想讓宴池覺得自己是一個愛占便宜的人。
“想得開心一點,萬一是因為,我足夠了解你,我也不介意呢。”宴池仿佛看破了什麽一樣,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連揚起的碎發都顯得如此親切可愛。
“我給小姨帶了禮物诶。”舒棠指指書包。
“是什麽啊?”這回輪到宴池好奇了。
舒棠沒理她,只是笑得神秘。
到了家,小姨正在家裏洗菜。宴池繼續操弄老本行,把小姨請在客廳,挽起袖子就要幹活。
“我和你一起吧?”舒棠也走上前,打算陪她。
“得了得了,你別添亂了。”宴池擺擺手,“你站在和我說話就行。”
“那小姨怎麽辦?”舒棠有些緊張地問她。
“讓她歇着。”
得知作為家常飯必要上桌的西紅柿炒雞蛋還沒準備好食材,舒棠幫着她打好雞蛋。
小姨擺好水果,打開電視和舒棠到客廳坐着看會兒動畫片。她拿着遙控器慢慢按着,扭頭問她喜歡哪一個節目。舒棠看到小姨手上斑駁的裂痕,那是風吹雨打下形成的皲裂。她的手指有些浮腫,但依舊能看到少女依稀時的青蔥。
小姨抿着嘴,讓舒棠吃些水果,然後聊起宴池。直到宴池做好飯開始端菜的時候,用宴池的話說,“小姨你已經把我幾歲尿床的底都兜完了。”
那是舒棠吃得最溫暖的一段飯,新鮮出爐、熱氣騰騰的飯菜,米飯微微軟糯,是她年底想念了一千次一萬次的味道。小姨把菜夾給自己,然後羞澀一笑,而宴池毫不在意,吃得香甜。
“吃完飯可以喝一點點酒哦。”小姨探着身子,偷偷地對她們說,好像三個人都變成了小朋友。
舒棠驚訝地看着宴池。
“家裏沒酒了。”宴池打斷小姨。
小姨的臉微微泛紅,“我今天出去買了一瓶,只有一瓶——”
舒棠激動地點點頭,“我可以喝一點兒!”
宴池回她一個大白眼。
晚上,宴池和舒棠坐在窗邊,風吹動窗簾,揚起溫熱的氣息。鳥雀還在吵鬧,小孩子的聲音從遠處的巷子裏傳來。
那天的星星很亮,落在墨藍色的棋盤上,每一顆都是一個錨點,閃亮的光芒猶如仙女之淚凝結于眼角。
宴池倒了兩杯啤酒,兩人哈着氣微微抿了幾口。溫酒入喉,先是有些苦澀,接着胃裏回暖,熱氣直接上升到胸口,好像連臉上都要鍍上這層暖意。
自由的,安全的感受将舒棠包裹。她把胳膊搭在窗沿,雙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看似有些醉了,“宴池,其實我,真的很想走出這裏。我很讨厭這裏,但是我又害怕,害怕走不出去——”
宴池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發出清脆的“嘶”聲,“如果一次不可以,那就第二次,第三次。”
“嗯,我會有機會嗎?”
“當然了,不能放棄啊。”
“舒棠,你能看到那邊嗎?”宴池指着遠處黑黢黢的一片說,“鄰居說那是一片廢土地,怎麽會呢?那可是曠野!”
“那可是充滿了生命力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