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貧瘠的野(七)
貧瘠的野(七)
生活不緊不慢地過着,宴池在樹葉漸漸落下之際迎來了新世界的第一個秋天。
小鎮的秋天涼得并不快,只是從炎熱變得溫熱。花圃裏的花兒漸敗,太陽下山的時間也開始提前,歲月只是留了一道很淺的痕跡,貫穿在每一天的細節裏。
系統依舊在喋喋不休,試圖讓宿主打開好感條,借此随時掌握舒棠的動态。但宴池覺得并無必要,畢竟在原先很多個世界裏,她都是那個被迫頂着進度條的角色。
對于人類情感的感知,它有時只是一個孩子。它覺得在其它情況下這個方式行得通,那麽将之放在另一個環境也會必然有效。但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每個人追求的東西也不一樣。甚至人在同一時空下,也是動态成長的。他們會幼稚,也會成熟;他們在年輕,也在死亡。
宴池上午請假,下午回到班級。舒棠前一天問她,她只是告訴對方上午要去做檢查。
事實也确實如此。
只是這次檢查讓舒棠有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宴池的母親和姥姥幾乎是因為同一種病離世的,因此宴池在醫生的建議下陪着小姨做過一次檢查。然而出乎意料地是,今年醫生提出,讓宴池也來醫院做一個簡單的查驗。
用醫生的話說,只是覺得兩個人可以一起檢查一下,看起來也沒什麽問題。但宴池心裏有種隐約的擔憂——她不知這種不舒服是為小姨,還是為自己。
“這具身體可以活很久嗎?”她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問問系統。
系統還在鬧別扭,過了很久才回,“這不是得看你家裏的基因嘛?”
“你不是知道劇本?!”宴池還不死心。
“我只是知道宴池的大概事跡,但她本人的軌跡已經變了,我也不知道以後的走向。”
也就是說,“還是有可能死得很早?”
系統沒說話,給她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
宴池鐵青着臉坐回座位,可能是天氣有點涼,她的臉色發白,再加上嚴峻的表情,讓一向嚴格的數學老師都忍不住放下課本看着她。
舒棠輕輕用胳膊肘杵了她一下。宴池回過神,眼睛直愣愣的,扭頭看舒棠,對方滿眼恐懼。
“宴池,你試着解解這道題。”
有心事和發呆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但好在宴池很快回過神,拿着課本把題看了一遍,上講臺把過程算出來。
數學老師的提問把她從這種朦胧的恐懼中解放出來。
“你沒事吧?”舒棠捂着嘴低聲問她。
“我沒事,放心吧。”她也悄聲回答。
看她臉色逐漸好轉,舒棠這次真正放心。
到晚上上完所有課的時候,宴池的心态已經恢複如初。舒棠問起來,她只說是陪小姨去醫院,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
舒棠說不出話來寬慰她,想了好久才吶吶地說,“會沒事的,宴池,你不要亂想。”
宴池佯裝輕松,“沒事的啦,我只是最近沒太睡好而已。”
她每天吃完飯都要回家,有時候覺得太遠了,就直接在教室裏趴一會兒,但不論回家還是梗着脖頸眯會兒休息,對于宴池來說都有些難受,因此她時常下午也犯困,為此還在課上被罰站了好幾回。
“之前有好幾次我都打算住校了。”舒棠的家比宴池更遠,她很早就有這個想法,但是住校就要和宴池分開。舒棠把後半句憋在嘴邊,硬生生換了別的,“我去趟廁所,你等我一下。”
說完趕緊離開。
宴池納悶兒她怎麽能跑得那麽快,甚至沒等自己說完“我也想去”。
她背好書包,正打算拿着舒棠的直接去廁所門口等着,腦子裏想着住校的事兒。
在系統提供的線索裏,舒棠一直都在跑校,畢竟按照原來故事的發展,這個班裏沒有女生願意和她住在一起。
人就是這麽奇怪,如果一個人被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排擠,那麽就會越來越多的人站在那個人的對立面;但如果有一個站出來的人,剩下的人又會像流水般選擇戰隊的方向,而孤立的局面也看似流動起來。
對于被孤立的人來說,她的個性始終沒有改變過;她就像站在溪流中央的一塊木板,任由兩邊的流水不斷更改方向,最終彙向各自生命中的終點。
宴池正覺得神奇,班裏的一個男生拍拍她,眼裏還帶着一絲絲笑意,“宴池,有人找李舒棠。”
對于他們來說,宴池=李舒棠。
宴池站起身來,看到餘晖下站在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她走出去,男生穿着校服,留着寸頭,表情在陰影處有些模糊。
她不知道對方有什麽事兒,但是看到他緊張地握住雙手,臉上還是露出訝異。
“你好,你找舒棠什麽事兒啊?”
“我是五班的。”男生側過身,看着她想了想說,“李舒棠在嗎?”
“她不在。”宴池環顧四周,周圍還是安靜的,她的聲音很輕,但是說話清晰堅定,“我是她的朋友,你可以和我說。”
“我認識你。”他确實見過這個女生。男生試圖控制自己有些發顫的聲音,“你可以把她的聯系方式給我嗎?”
嗯?難道是——
宴池打趣地看着他,腦袋輕輕向左歪了一下。她看着男生的眼睛,還是思考了一下,才搖搖頭,“不行的,她沒有手機。”
其實舒棠有一個手機,但那個手機堪比老年機,用宴池的話說,老年機可比它好用多了。
男生洩氣一般,愣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他本來就是有些溫吞的人,支支吾吾想要懇求宴池幫他留下電話方式。
“我帶你去那邊說吧。”宴池指指遠處,打算直接把他的小火苗掐死在搖籃裏。
宴池畢竟擁有漫長的生命,盡管他看起來已經成熟,但在她眼裏也只是一個孩童。
兩人站在外面走廊的欄杆旁,從這裏看去可以看到遠處高聳的教堂,那是小鎮唯一帶有神秘色彩的建築。
宴池率先開口,打破了還未成形的僵局,“你喜歡舒棠?”
男生“啊”了兩聲,後退兩步,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圍。
“不喜歡?”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是只想玩玩?”
“不不不——”對面的人猛地把頭扭過來,試圖讓自己緊緊盯着她,“我沒想……”
“看來是認真的。”
男生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事實上,他也搞不清該怎麽回答。
宴池看得清楚,她沒再追問,只是盡量語氣平和,“那你為什麽會喜歡舒棠呢?”
“她……很特別。”男生終于可以平靜下來,認真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她在我眼裏真的和別人一樣。”
宴池點點頭,眼中浮現出一絲肯定和贊賞,她輕輕仰頭,反而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但漸漸發紅的雙頰說明,男生意識到自己已經詞窮。
“我只是想和她認識一下。”他終于說出朋友教給他的開場白——這句話本來應該對着舒棠說的。
女孩兒微微一笑,眼睛彎成月牙,露出可愛的虎牙,此時她才顯得不再莊嚴可怖。
“我明白你的意思,同學。”宴池握住欄杆,只望着遠處,不再扭頭看他,“我剛才和你說話,覺得你一定認真地觀察過舒棠。但我要不太禮貌地講,你出于喜歡的認識,大概率是濾鏡的操縱,或許還有那麽一點冒昧?”
“對于你來說,高中或許只是可以一筆帶過的青春,但對我們來說,這是讓我們踏入新世界的大門。沒有自我意識的喜歡是危險的,因為你不知道它會把你帶到哪裏——
“等你真的想明白,你是不是一個鄭重地對待感情的人,再來和她做朋友,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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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棠從廁所偷偷回來的時候,男生已經走了。宴池還在扼腕,沒讓她看到那個男生的臉。
“我為什麽要知道他是誰?”她如果真的好奇就早點回來了。“本來還擔心你的,看你游刃有餘的,我就放心了。”
“你是真的不擔心我啊。”
“這種都是小事。”舒棠擺擺手,接過書包背在身上,“你知道的嘛,我很相信你的。”
“不會是為了哄我現編的好話吧?”
舒棠白她一眼,“那倒也有可能。”
宴池沒忍住笑起來,“看來作文裏寫的也都是編的。”
同學們都知道宴池和舒棠影形不離,但只覺得她們是因為與整個班級格格不入才抱團在一起。直到前幾天的測試裏,舒棠的語文作文拿了高分,老師把它當作範文在全班朗讀的時候,她才知道舒棠寫了自己的家。
舒棠在文中寫道,“讓我記憶最深刻的不是一次次去向遠處的旅行,而是我和我的朋友到她家做客……她的家在一處小巷裏的二樓,推開窗就可以看到連綿的山脈,那裏曾經有無垠的野草,鑄成永不枯竭的曠野……我看到家中那罩着電視的墨藍色棉布,壓在飯菜下乳白色花紋的桌墊,還有窗邊印着卡通娃娃的窗簾,風一吹,揚起它的一角……這個房間布置得如此幹淨、整潔、可愛,每一處都是生活的氣息……阿姨給我做了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香味洋溢在這個夏天,她的眼睛很好看,笑起來有一絲絲小皺紋。她的性格直爽而可愛,頭頂粉色的發箍也很适合她……原來最美好的旅行離我只有一步之遙,但卻帶着我穿越了童年的希冀,也将帶着我走向未來。”
老師讀完的時候,宴池率先給她鼓掌。或許是為了作文裏的那聲“朋友”,或許是那些極盡美好的描繪,她知道,懶得應付這個世界的舒棠把自己偷偷撕開了一個小孔,用自己所有的柔軟告訴大家,“這就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