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貧瘠的野(八)

貧瘠的野(八)

舒棠仍然記得弟弟出生時的場景。

他出生在一個嚴酷的冬天,那天的雪花紛紛揚揚,綿延數公裏将公路覆蓋。父親和母親在醫院,只留下她一個人待在家裏。

角落中的火爐将熄未熄,屋外狂風呼嘯,她在恐懼中等待着這個新生命的降臨。那時的她也是一個孩童,望着漫天飛雪學着電視裏那樣,握緊雙拳放在胸前,祈禱母親平安。

後來她看到那個小孩兒,皺巴巴的小臉,耷拉着眉眼,皮膚黑黢黢的,每一聲啼哭都如此清脆響亮。

“是個男孩兒,是個男孩兒!”回家拿東西的爸爸一邊跺着腳一邊和她說,“你有弟弟了小棠!”

舒棠覺得自己的心裏有千言萬語,她想問問爸爸,自己出生時他也是這樣高興嗎,那一天的天氣怎麽樣;她想問問他,媽媽是不是也為自己的出生感到幸福。

但她什麽都說不出來,她只是緊緊揪住爸爸的衣角問他,“爸,你帶我也走吧。”

但爸爸不能帶走她,就像媽媽一樣。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舒棠是有爸爸媽媽的人,但他們并不屬于自己。他們屬于男孩兒,只有男孩兒,才能帶他們脫離這苦澀生活的泥沼。

弟弟的分量随着他的體重越來越大,原來的一切都不再屬于她。

記得有一次玻璃渣劃破手掌,母親一邊罵她一邊細心把碎片挑出來的模樣,那和童年裏的媽媽重合在一起,又徹底分離。她從一個懂事的小孩兒變成了沉默的大人。

弟弟的生日和過年離得很近,所以她不再喜歡過年,但她仍然喜歡雪天。因為雪是純白的,可以掩蓋很多痛苦,如果一個人藏在裏邊,就不會被人發現。

上高中以後,雪天意味着艱難的步伐,但她仍然喜歡雪天。因為宴池會拉着她,或者兩個人用胳膊挽着彼此,蹚過厚厚的積雪。

或許老師會責罵她,同學也會嘲笑她,但學校也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庇護所,将稚嫩的她緊緊包裹。她在圖書館裏借過一本又一本的新書,看到了比這裏更大的世界,在那些和她命運相似的人身上,她早早看到了愛欲無常。

文字和知識像是強有力的吸鐵,讓她找到了逃離的方向,在又一次大雪過後,舒棠終于再一次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我想下個學期辦住校,這樣就不用學校和家裏來回跑了。”

宴池側過身子看她,“你爸媽能願意?住校是要交錢的。”

舒棠跺跺腳,甩掉鞋上的雪花,“我和我爸去說,他會同意的。”

舒棠的爸爸後來确實同意了。一是舒棠這麽多年沉默寡言,這是第一次主動央求他;二來現在正是上學的重要時期,舒棠的請求并非沒有道理;三來,舒棠看着遠處的炊煙,“我媽說過幾年我嫁人了,弟弟也會出去工作掙錢,她身邊沒有伴兒。”

他們打算再要一個孩子。

宴池只是呵了一口氣,用不鹹不淡的語氣回道,“那你媽可真能生。”

下半學期,舒棠和宴池一起住校,因為進校比較晚,只能和其他來自三個班的同學住在一起。

住宿生活比舒棠想象得好了不止一點,沒有争吵不休,大家每天都很安靜,雖然有些小矛盾,但日常和諧。

但她知道這是因為宴池。如果沒有宴池,她或許會把這一切搞得一團糟糕。

宴池和大多數人都相處得不錯,但能和她形影不離的人只有舒棠,班裏的人說,這兩人住校都要在一起,所以分宿舍的時候,連老師也自然而然地把她們分在一起。

但舒棠和宴池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住校之後,舒棠會早早起來,去班裏看書背單詞。

因為英語基礎不好,她的單詞量非常差勁,即使宴池已經努力幫她分析題型,給她看筆記,也很難讓她在短時間內快速提高成績。

大概是舒棠太努力了,好幾次英語老師都讓她去辦公室,勸她悠着點。

宴池打趣她,已經努力得把老師感動了。舒棠似笑非笑,“她怎麽會怕我努力,只是怕我出事而已。”

前不久,一個學生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離家出走了,家長鬧了好久。幾乎同一時間,市裏的一個初中生與老師發生口角,從教學樓一躍而下。

這或許是更加真實的舒棠。在家裏冷眼旁觀的那些歲月裏,每一分都鑄就了冷靜客觀的她。如系統所說,她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世界,因為她擅長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裏打破自己的幻想。

宴池會是哪個例外嗎?宴池本人也不知道。

但她把舒棠當作朋友,因為她知道舒棠已經把自己的刺藏起來,小心翼翼地讓自己撫摸。

系統跳出來哼哼唧唧嘲諷她,“你看你,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哼!”

“……所以你希望別人不真誠地對待你嗎?”

“可是她一直防備你啊!”

“她怎麽對待我是她的事,我怎麽對待她是我的事,每個人性格不同,怎麽能要求別人對自己絕對坦誠呢?”宴池皺起眉頭,對系統的想法并不認同,“我交的是朋友,不是一個任予任求的傻子。想要獲得別人的信任就要有百分百的付出,而不是靠虛僞的方式欺騙她。你說舒棠不坦誠,作為外來者的我們就很坦誠嗎?”

這番話說得或許有些嚴重了,但是宴池內心的真實想法。她并不在乎系統能否真的理解,又或許是因為它知道它不能,才會放心地說出來。

系統态度軟化了一下,“我們又不一樣。”

“但在我心裏,你和我是一樣的,我們和舒棠也是一樣的。”

系統終于不說話了。

熄燈後,宴池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系統用低低的聲音問她,“你真的覺得我和你一樣嗎?”

“再多問一句就馬上不是了。”宴池煩躁地翻了個身,床鋪發出一聲響。

三月初,天氣有點涼。舒棠早起了半個多月後,還是感冒了。她的體質不是很好,加上高強度的學習和不正常的作息,連續發了兩天高燒,兩天低燒,中間還來了月經。根據當事人的坦白,高燒之後量就少了很多,等退燒後基本沒有量了。

宴池被氣得不輕,讓她請假,但她死活不想回家,一臉半死不活的表情,宴池只能陪她去醫務室輸液。病一好,就逮着機會把人罵了一頓。

舒棠外表溫和,其實非常倔強,一般認定的道理很少有人能夠動搖;宴池看着更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實則脾氣暴躁,罵人的時候非常毒舌,尤其一方如果有把柄握在她手裏,她能把對方罵得擡不起頭。更何況,氣急了她敢直接上去戳着人家的鼻子罵,生怕打不起來。

這樣的兩個人,一旦吵架也是很可怕的。舒棠第一次見證挨罵發生在自己身上,切實感受到了那些人的痛苦。“确實難聽啊。”她一邊捂着耳朵一邊冷着臉對宴池說,“我錯了,別罵了行嗎,我想喝口水。”

看宴池還是瞪着眼十分不解氣的樣子,想了想又問,“要不然你喝點水?”

宴池被徹底氣笑了,“看看,你還挺關心我的。”

“是是,已經每天讓你睡不好了……”舒棠拍拍她,怎麽看還是那張冷臉,“我以後不折騰了,我向你保證。”

結果換來對方一記白眼。“你想什麽呢?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後邊的學習怎麽吃得消?”

但想想舒棠青春期吃的應該也不是很好(系統: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倆的飲食水平半斤八兩),她還是決定原諒對方。“過幾天休息好了我帶你鍛煉身體。”

“練什麽?”舒棠有種不好的預感。

宴池果然笑得不懷好意,“打拳啊。”

說是打拳,其實是宴池從樓上大爺那裏學來的八段錦。大爺酷愛養生,之前看她青春可愛非要給她講講八段錦的好處,并且塞給她一張姿勢圖,讓她有空一定練習練習。宴池讓系統看過,确實是正經八段錦,呼吸和姿勢都正确,于是花了幾天研究了一下,覺得老祖宗的這些東西非常有趣,可以一試。

舒棠想要拒絕,奈何宴池腦袋一歪,一副“不要太過分”的樣子。

其實宴池很早就想帶舒舒棠參加一些運動,但她們的周末時間有限,而日常的集體活動,又很少有人能夠接納她們。對舒棠來說,感情在她眼裏一向順其自然,淡薄待之,而除了逃離這裏去外面讀書的執念,她也沒有別的興趣。但八段錦不同,精神力高度集中,且剛中帶柔,能夠在漫長的歲月裏中和她的剛強。

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宴池和舒棠早早來到操場,此時周圍沒有人,只能看到欄杆外升起的袅袅炊煙。天色泛藍泛紅,黑色在樹影間翻騰,遠處的燈光照亮了腳下的路。

宴池帶着舒棠一招一式的比劃,開始兩個人一直笑場,一周後就默契十足。宴池的每個指令,舒棠就能清晰領會;再過一周,遠遠望去,兩人每個動作的幅度都幾乎一致。

伸出胳膊握住拳頭的時候,舒棠的掌心發熱,那種溫熱沿着腳底直到頭頂;出拳時,從軟綿綿的力道到風聲漸起,她感受到一種力量在內心湧動。黑漆漆的操場上,她們享受着這時光流逝的一刻,同一個指令,同一個動作,同一種呼吸——

潮汐生,天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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