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貧瘠的野(十)
貧瘠的野(十)
立夏過,五月至。
為了迎接青年節,學校舉辦了一個外出活動。其實這次活動是被很多家長抵制的,畢竟高三在即,家長并不想浪費孩子寶貴的學習時間。但今年鎮裏一位見義勇為的青年被市裏和很多媒體報道,學校不想放棄這個參與的機會,于是力排衆議,安排同學上午到山上植樹,下午會教室看視頻,寫觀後感。
至于為什麽這個月才開始植樹呢?原因也很簡單——小鎮的五月氣溫逐漸回暖,放在以前種樹根本就活不了。
宴池是打算和舒棠一起去的,但出發前三天她就開始難受,大概是感冒了,一直昏昏沉沉,臨出發的前一晚還在嘔吐。
舒棠幫她聯系老師,叫小姨過來把人接走,宴池還在垂死掙紮,想讓舒棠和自己回家。
但舒棠沒有生病,家裏人也不會給她請假,她找不到不去的理由。
“其實我沒有那麽脆弱的。”她看着宴池,摸摸對方的額頭,“我們只是去種樹而已,你還是好好照顧自己吧。”
感冒是一件很小的事,但小姨很緊張。宴池自己也開始胡思亂想,又不敢主動問她,畢竟媽媽去世的時候她還很小,她們之間很少提母親的事兒,父親的去世更是匆匆略過,不敢多說。
宴池很能理解她,她是看着姐姐出嫁,成家,生子的,但母親和父親相繼死亡,沒過幾年姥姥也過世。她和這個家族的關系逐漸失落。
“我不會有事的是吧?”宴池又開始焦慮地問。
“這事兒你不能問我,你要問醫生,咱要相信科學!”系統還在努力忽悠她。
宴池想想也是,上次檢查後,醫生說她沒有什麽問題。她這個年紀,最多有點營養不良——她甚至連感冒都沒有幾回!!
系統:你一定能長命百歲,長生不老的。
宴池:你再說一遍?
系統:嘀——您呼叫的系統已不在服務區。
高二(3)班的同學們選的目标是整座山最遠最高的,但對于這群年輕人來說,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山頭。孩子們拿着鏟子、水桶和小樹苗,興致勃勃地上山,老師跟在後邊,亦步亦趨,苦大仇深。
學生不懂為什麽要上山,所以很快樂;但老師們都太明白了,所以很不快樂。但這是學校的任務,也是老師的責任,他們大聲喊着,“李萬鵬你別去那兒!給我回來!說你呢……”一邊招呼後邊的年輕人,“董老師你看什麽時候需要拍照,告訴我就行,我們全體配合。”
站在一旁的董老師也笑得非常腼腆,“好嘞老師,不急,一會兒同學們到山頭開始挖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拍照了。”
這次的活動主題是“學見義勇為英雄,做品學兼優青年”,樹苗,初夏,生機勃勃的學子和國家的未來,沒有什麽比這更加貼切。董老師是縣裏媒體辦來的年輕人,看着面生,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但老師們都不敢擅自判斷。他确實是個大學生,可誰知道是哪家的大學生?
“要是野生的,那沒有事,要是家養的,那可不得了。”女老師遠遠望着,和另一個班主任說道,“萬一說錯哪句話,把人得罪了都不知道。”
班主任“哼”了一聲,“野生的就沒有事了?大熊貓也是野生的。”
學生們不理會這些,挖坑種樹,填坑埋土,幹得不亦樂乎。
舒棠原本落單,老師安排了幾個同學和她一起。大家不情不願,但日常和她本身也沒有恩怨,也只是幾個女生嘻嘻哈哈地,舒棠則安靜地幫忙幹活。她做事重邏輯,一個小團體怎麽安排都服從,即使種樹這事兒也做得快速利落。有同學過來分給她一瓶水,她接過來就遞給剛才說口渴的女生,滿臉認真,看着沒有別的表情。
女生讪讪接過,她是真的口渴。再還給她時,舒棠也只是擺擺手說“我不渴你們喝吧”。
幾人對她的敵意莫名消解,相互看彼此一眼,沒再說話。
若是宴池問她“你怎麽不喝那個同學遞的水?”她一定會實話實說,“我不喜歡這個人。”
“那你們不喝那些女生的水?”“她們不喜歡我。”
但喜不喜歡,都不影響她把手裏的活兒幹完。該拒絕就拒絕,該說謝謝就說謝謝。如果舒棠想要一根筋,內耗的就絕不是她自己。
幹了半個多小時,李萬鵬拿着鐵鍬過來,旁邊還有一個男生。“用不用幫忙啊?”他看了一圈周圍的女生,特意停在舒棠面前。
幾個女生“呦呦”了幾聲,發出八卦的聲音。“你怎麽不去幫那誰?”其中一個女生問。
另一個人趕緊抓住她,“別說了。”
“我倆已經分手了。”李萬鵬摸摸自己新剃的腦袋,“男子漢怎麽能被兒女情長牽絆?”
其中一個女生一直看不慣她,扯着嘴發出“哼”一聲。
舒棠見她們聊天,扭頭看着遠處,看到不遠處有人在分第二輪水,于是把東西放下,拍拍校服上的塵土,“我去拿幾瓶水。”
語氣不卑不亢,有道理又疏離。
後來她回憶起走過那段路的時候,太陽好美,有一陣風輕輕吹在臉上。她莫名想起和宴池第一次放學的那個夏天,少有的安靜。
只看到一個匆忙的身影跑來,她想要給她讓路,但腳往左邊一崴,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在幹硬的石子上翻滾的時候她甚至想要發笑,“宴池,我覺得自己像個球球。”
她想着,太陽在眼底變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頭頂只有一片白色。
父親和母親的聲音萦繞在耳邊,她聽到小孩子來回跑動的聲音——應該是弟弟的腳步聲。
“醒了醒了!”尖銳的叫聲似乎要穿破耳膜,她努力想閉上眼,奈何魔音已入耳,閉着眼反而覺得頭疼更加劇烈。
“病人醒了。”醫生的話仿佛有種魔力,舒棠緩緩睜開眼,眼前模模糊糊,過了許久,才看到父親焦急的臉。
“怎麽那麽不小心呢?”他一邊松了一口氣,一邊坐在旁邊給她削蘋果。
“孩子沒事兒就行。”母親揪開跑過來一臉探究的弟弟,小聲制止他。
“姐,你沒事兒了吧?”男孩兒歪着腦袋,臉肉乎乎的,和舒棠消瘦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你啥時候再生病啊?”
“說什麽呢你!”母親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聲音提高了八度,“滾一邊去!”
舒棠只是靜靜躺着,沒說話,也沒有人在意她是否說話。
她在等一個人。
一直等到第二天,宴池姍姍來遲。她穿了一件灰色襯衣,外面沒有套校服,而是換了一件厚度适中的牛仔外套。宴池眼底有些發青,看起來睡得不太好。
“今天好點了嗎?”她看着舒棠,搬了一個板凳坐在旁邊。舒棠的被子有點薄,她摸了摸,給她往上提提,小心蓋住肩膀,然後把牛仔外套脫下來,放在中心的位置。
“好點了,沒什麽大事。”舒棠舔舔唇。
宴池站起來給她倒水,只有一杯溫水。
“怎麽什麽都沒有?”
“我家就一個燒水壺。”她爸懶得,也舍不得拿到醫院來。
宴池看着旁邊的窗位,和照顧老母親的大姐借了一杯熱水。
兩人相顧無言。
“你怎麽不說話?”舒棠以為她會問自己什麽,但宴池沒有。
宴池只是伸出手,扒開她額角的頭發,仔細看了傷疤,又慢慢地說,“人沒事兒就好。你剛醒,不能吵吵鬧鬧的,讓你歇會兒。”
“我是被蘇萌推倒的。”
“……”宴池撩起眼皮看她。有一瞬間,舒棠覺得宴池的眼裏有很多奇怪的情緒。那種感覺影影綽綽,像是要把一個人完全撕裂開,以致于她片刻凝噎。
“班裏給你組織了一次捐款,我不知道有多少錢,你拿到了嗎?”她只是換了一個別的話題。
舒棠這次真的沉默了很久。
“宴池,你覺得我該追究嗎?”
“該追究,也不該,這件事有利有弊。”宴池看着她,“其實不管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兩人正打算說些什麽,舒棠的繼母到了。她拿了一個飯盒,過來給舒棠送飯。
“你同學呀棠棠?”女人笑得很溫柔,只是乍看有些猙獰。“你弟弟今天回家,實在太忙了,媽先把你的飯送過來了。”
“阿姨好!”宴池站起來,很禮貌地沖她擺手,也沒等對方說話,也笑吟吟地說,“我們班裏捐款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摔傷了,我過來看看她。”
舒棠繼母的表情僵住,又倏而抖動了一下,顯得生動不少,“是是……”她看舒棠,“我們,給你交住院費了。”
舒棠只是笑笑,沒再看她,只擡頭看宴池。宴池接過飯,“阿姨我照顧她就行,你忙。”
等舒棠的繼母一走,她翻開飯盒看了看,面無表情把飯扔進垃圾桶。
“怎麽,打算餓死我?”舒棠還是沒生氣。
過了半個小時,小姨帶着兩份飯過來,用鋁制的飯盒裝着,打開還是熱氣騰騰的。“今天給你們加個餐。”她開心地放下飯盒,“這次逢兇化吉,以後肯定有大好事發生。”又拍拍宴池,“好好照顧她啊,我得去幹活了,今天人多。”
“好的。”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