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貧瘠的野(十一)

貧瘠的野(十一)

“其實繼母給我做的飯,花的錢,比那份捐款多得多,即使他們都拿走,也沒有關系。”舒棠一邊吃飯一邊和宴池聊,“血緣親情,說的是血脈親近,憑的不過是一份良心。”

宴池知道她仍然有顧慮,果然聽對方說,“我只是不知道,我這麽做會不會連累你,連累小姨。”

“如果你說別的,我或許沒法給你回答,因為我不能代替你感同身受,我不能輕飄飄地鼓勵你,或者指責你,好讓我過得磊落。”宴池說,“但你說連累我,我說句難聽的吧,舒棠——我只是個撿破爛的而已,我一無所有,我無所謂失去。”

這是讓舒棠最終辍學的源頭事件。她起初選擇了抗争,但是沒有人能做證是那個女生推了她,班主任勸她息事寧人,家裏人收了女孩兒家裏的錢,讓她不要折騰。後來她的成績一落千丈,她憎恨這些帶着虛僞面具的人。或許她更痛恨自己——她根本就走不出這片泥沼。

宴池提起把家裏人拿了捐款卻從沒說過的事兒告訴她,只是想讓她看得更清楚一點,更慎重一點。但她不能代替對方做任何決定,這是她們各自必須面對的人生。

如果有一天,沒有宴池了呢?你要如何做出抉擇?

舒棠低頭吃飯,眼角有眼淚落在飯粒上。

宴池還是沒忍住,輕輕摸着她的頭,“如果你實在不知道怎麽做的話,就把自己當作自己的孩子,或者……想象那是一個對你來說特別重要的人,假如她遇到了這件事,你希望她怎麽做,你想怎樣保護她?”

那幾天過得很快,宴池在系統的幫助下查閱了原事件的前因後果。這一次宴池的到來,讓很多以前的事情發生了改變,譬如舒棠和李萬鵬原先一直是同桌,這個男生對她的态度一直是游離不定的,同桌的兩年多,他時常挖苦、嘲諷他,又會在別人欺負她的時候站出來,但這樣反而讓老師和同學對她的觀感更差;蘇萌推她原先也是故意的,甚至可以說是蓄意,而這次,她認真地分析,覺得蘇萌沒有刻意推她,就像舒棠和她解釋的那樣,“我能感覺到她不是故意的,所以我不确定要不要給她這個機會。”

宴池依然沒有表達明确的态度,她的态度只有一句話,無論舒棠怎樣選擇,自己都會站在對方這一邊。

系統再次不勝其煩,扒拉出自己的寶典手冊,“雖然但是,還是建議你,不要讓舒棠選擇放棄。上次攻略的男配就是因為讓她不要執着這件事,他們的關系才有了裂痕。”

“那他肯定還說了別的吧。”

“……”系統翻了一會兒,“哦,有!他提出可以幫舒棠付剩下的錢,甚至花錢幫她轉校。”

“行吧,看來富人和窮人總是難免有壁壘,男人和女人也是一樣。”

宴池說完,坐在凳子上看遠方天氣沉沉,“讓舒棠自己決定吧,無論怎樣都是好決定。”

系統依舊不能理解宴池。在這個世界的長時間停留,讓它對宴池有了更多期待,她和之前的那些宿主不太一樣——總有些太正派了,反而顯得不像一個真實的人。或許也是因為這份期待,它甚至對舒棠也充滿了某種情感:希望她能如宴池所願,努力活出自己的人生。

但現在,在如此重要的節點,宴池竟然退卻了,只是對舒棠說,做出自己的決定就好。她不擔心舒棠會退縮嗎?萬一以後她走上原來故事的發展軌跡該怎麽辦?

“銀白——”這是宴池第一次叫它的名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軌跡,不要試圖為了別人的期待做讓自己難受的事。”

“我嗎?”它不解。

“所有人都是一樣啊。”她看着它,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她只是一個孩子,你也是一個孩子。”

我們都只是一個孩子而已,需要時間去适應,學習,成長,反思。比起一些生物,我們的生命或許是漫長的,但對于浩瀚宇宙來說,生命只是滄海一粟。在這樣的時空下,或許尋找生命的價值将是每個人的畢生追求,而這需要時間的沉澱。即使有些失誤,有些失望又能怎樣呢?

感受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才是讓我們停留在這裏的意義。

舒棠終于做出最後的決定。

回到班級的第一天,老師就把她叫到辦公室。這一次只有他們兩人,外出時,宴池不在。

班主任來問她原委時,她詳細地描述了事情的發展經過。

“你的意思是,你和蘇萌擦肩走過的時候,她突然伸出手,推了你一下?”老師扶扶眼鏡,臉色有些差。

“嗯。”

“你确定?會不會你小心絆了一下,或者記錯了?”

原先一直半低着頭的舒棠擡起頭,目光堅定,再次快速地重複了一遍,“我确定。”

事情此時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舒棠,老師想問問你,你對這件事有什麽訴求呢?”老師看着她,眼神懇切,“我知道你是個勤奮的好孩子,我也知道是蘇萌做的不對,你有什麽要求,我可以幫你争取。現在這個階段,正是我們沖刺的時候,不要讓這件事影響到你們的前途。”

“您的意思是,可以幫我争取嗎?”

“我可以幫你争取一些賠償金,或者幫你轉班。”舒棠剛亮起來的眼神又漸漸黯淡下去。

過了許久,她才将目光聚焦在老師的臉上。“老師,我想讓她給我道歉。”

“你怎麽不明白呢?”班主任加重了語氣,“她給你道歉,你能有什麽好處呢?你想怎麽道歉?你的家庭條件和她的家庭條件——”他嘆了一口氣,“她的家長反而會揪着你不放,學校也會給你施加壓力,老師知道你很難受,但是你要明白,舒棠,現在學習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事。”

“我的家庭條件确實不如她,我也沒有爸爸媽媽願意給我撐腰,您知道的,他們都說我是被媽媽抛棄的小孩兒。”舒棠淡淡地說,“所以呢,被她推倒是我活該嗎?如果不是我運氣好,可能我已經死了,老師,我只是要一個公平而已。”

“我們都是人,我的命不是命嗎?因為我貧窮,我家世不好,因為我習慣了被嘲笑,我默默無言,所以我的命就不值錢?我是一個很賤的人嗎?”

班主任張大嘴,他想再說些什麽,但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拍拍她。

“你沒有證據啊孩子,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可能讓你無路可走。堅持完這一年,你就可以去別的地方了,如果你拿不出證據,你怎麽讓蘇萌給你道歉?你的家長最終也會迫于壓力……”

他們會選擇拿下那筆錢,拉着她,拖着她重回深淵。

但舒棠此時已決定破釜沉舟,她一字一句地提出了這些天一直在想,一直在問的問題,“老師,如果今天是您的孩子,站在另一個老師面前,作為家長的你也會讓她息事寧人,用錢買斷公平嗎?”

“我知道您想說什麽,大家會說,我又沒有證據,我在污蔑蘇萌,但我不是因為我能把她送進監獄才讓她道歉的,我只是為了我自己。有沒有做過這件事她自己不知道嗎?別人會問,無緣無故地她為什麽要推我,是的,所以無緣無故我為什麽要污蔑她呢?我走過去的那個地方只是一個有點陡的山坡而已,如果是我自己跌倒的,我這麽說又對自己有什麽好處?”

“我知道學校有千萬種方法讓我家裏人閉嘴,但我是我,他們是他們,就像我說過的,我是這個家裏被抛棄的人,因為我是這件事的當事人,所以我不會接受。”她提高聲音,試圖穩定略微顫抖的聲音,“學校或許并不是真的關心,我是不是真的說謊,我要的是不是公平,他們只是想讓我別再說話,那我也不在意到底有沒有證據,我只要每天去學校外邊,去市裏,去蘇萌的家裏,去各個地方的單位,向大家說明這件事,讨要我的公道就可以。”

“而且,班裏那麽多人,我相信總會有人看見的。即使現在沒有人站出來說,但事實就是事實,沒有人可以改變一件發生的事。只要有一個人願意替我做證,真相就不會因為衆人的緘默就變得不存在。”

老師久久沒有說話。他看着這個年輕的女孩兒,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即使眼裏泛着淚光,依然緊緊咬緊牙關,倔強地不願意退卻一分。

“好,我明白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我會和他們說。”

出門的時候,舒棠看到宴池站在走廊裏,她趴在欄杆上,像以前等自己的那樣。

還沒走到那裏,宴池就已經回頭了。“怎麽樣?”

“挺好的。”舒棠想了想,緩緩說,“為自己做主的感覺,還挺好的。”

宴池笑了。

在班主任遠遠望着的地方,在人來人往的走廊,她張開雙臂上前兩步,緊緊地抱住她。

“我們為你驕傲。”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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