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貧瘠的野(十三)
貧瘠的野(十三)
舒棠的要求果然被蘇萌的家長第一個反對。別說蘇萌不敢,就算家長也不願意丢了這份臉面。
“孩子,這樣吧,蘇萌的事情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們給你拿點賠償可以嗎?真的抱歉,蘇萌太不懂事了,讓你受委屈了。”蘇萌的父親誠懇地看着她,“你的學費,我們也可以出一部分,只要你願意。”
舒棠擡起頭,看到蘇母狠狠剜了對方一眼,好像這個人不是他的丈夫,而是一個揮霍無度的敗家子。但舒棠搖搖頭,想起自己的家境,直接一口氣回絕,“除了醫療費是您這邊應該賠付的,其餘的地方我不需要賠償。我是重組家庭,就算你們給我錢,也只是放到我弟弟那裏而已。”
奇怪的是,說完這句話,蘇母也意外地安靜下來。或許是蘇萌承認自己犯錯之前,她只覺得舒棠是個沒有家教、随口污蔑別人的人;但真相袒露,舒棠又以這樣的形式揭開所謂家庭的創傷後,他們又開始同情她。
“賠償我們是一定會給你的。”蘇母也期待地看着她,“同學,我給你道歉行嗎?蘇萌這樣子完全是因為我教育得不好,是我的失責,我可以給你道歉,非常真心的,可以嗎?”
“媽——”蘇萌在後邊扯着媽媽的袖子,聲音已經哽咽。
“你們家長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的?”班主任終于出聲,打斷了淚眼摩挲的家長。“她現在這樣子,是你們家長教育的失職,也是我們當老師的失職,但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上高中了,馬上就要進社會了,以後你們也跟在她的屁股後邊給別人道歉嗎?”
“老師,對不起。”蘇萌一邊說一邊掉眼淚,緊緊握住雙拳,語氣不再像從前那樣咄咄逼人,“舒棠,對不起,別讓我在他們面前給你道歉可以嗎?求你了。”她不敢相信,如果真的站在講臺前道歉,以後還要怎麽在班裏做人,連爸爸媽媽都會變成大家的笑料。
幾個人看着她,滿眼都是懇求和期待。
“如果你不道歉,大家都會覺得是我在誣陷你,我的名譽怎麽辦呢?”舒棠想了想,“除非你給我寫一份說明,說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我要你真心實意地給我道歉。”
蘇萌頭腦一怔,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可是,如果你拿着這份說明到處……”到處給別人看,大家還是會知道的。
“只要你不再惹我,我不會食言的。”舒棠刻意強調了後半句話。
“我們再商量一下,可以嗎?”蘇母拉着丈夫出去。
舒棠坐在辦公室裏,蘇萌緊張地環顧四周。班主任想出去,又怕兩個人會起沖突,只能再勸勸舒棠,“舒棠,我知道你也很受委屈,這件事很難做。如果還是解決不了,就要叫你的家長了。
”
叫家長,意味着繼母也要參與進來,但舒棠想起宴池的勸告,“想象你要怎麽做去幫助你的朋友——”
“老師,這是我最低的要求了,不管誰來,我都是這些想法。我不需要賠償,我只需要道歉,這是我的公道,沒有人能替我承受這份不公平,即使我的家長也不能讓我改變決定。”
過了十幾分鐘,蘇萌的父母才回來。“我們可以寫清楚這件事,讓萌萌給你道歉,但是你要承諾,以後不會拿這件事出來說。”
舒棠思考了半分鐘,才認真點頭,“好。”
蘇萌在道歉寫裏寫明了當時發生的情景:和舒棠撞到的時候,她突然伸出手,以一個很小的弧度推了她一下,舒棠本來就沒有站穩,然後向後栽倒滾下山坡。她向舒棠真誠地道歉,以後不會再做這樣的事。
按照約定,舒棠也在後邊寫道,只要蘇萌以後和自己保持距離,不再霸淩自己,這份說明不會對外展示。
兩個人簽字,按手印。
舒棠拿着這份說明看了又看,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微小的笑意。
班主任的腦海裏突然想起她一直強調的,“老師,我不需要錢,我只是需要一個公道。”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也緊緊盯着蘇萌,嚴肅,端莊而威嚴。她沒有要求對方道歉,但蘇萌還是啞着嗓子說,“蘇萌,對不起,我不應該推你的,我向你道歉。”
過了将近半分鐘,舒棠才回複她,“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但這件事可以停止了。”她停頓了一下,好像還是決定說出來,“雖然你經常在我凳子上塗膠水,把我的衛生巾丢進後邊的垃圾桶,但我其實沒有在意過。希望你能像承諾的一樣,這些事不要再做了。”
“你,你怎麽知道?”蘇萌磕磕巴巴,周圍人的眼神已經變了。
“你用的那種膠水質量還挺好的。”她說這句話沒什麽語氣,像是感嘆,又像是回憶。
說完,将紙張折好,塞到口袋裏。“我要回去了老師。”
但她沒有看向老師,只是頭也不回地離開。推開門的時候宴池不在,她低頭,看到對方站在一棵樹下,正仰頭看着自己。
舒棠揮揮手,那個小人兒在樹影下開心地跳了起來。
後來田悠悠回憶起她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情景。那時的舒棠還很淡然,看不出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宴池則大大咧咧,一副沒什麽戰鬥力的樣子,誰能想到這兩個人,面對誰來都是一種态度,竟然從來沒想過改變。
“我都替你倆害怕!”田悠悠給她們買了兩瓶飲料,放在中間,一邊招呼她們喝一邊看着宴池問,“那裏邊有一個人是副校長啊,你是一點都不害怕!”
宴池笑了笑,“因為我說的是實話。”
舒棠扭頭看着她,她這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自己被老師叫出去的時候宴池總是不在——因為自己和蘇萌對峙的時候,宴池也被老師叫走了。但她從來沒有說過,從來沒有提過要求。
“你是真不怕我變卦。”舒棠給三個人擰開瓶蓋,先把飲料遞給田悠悠。田悠悠極其聰明地看着宴池,但宴池沒有她想象中的扭捏或醋意,只是點點頭說,“我說的都是我想說的話,你怎麽做,我都支持你。”
這話雖然說得坦坦蕩蕩,還是把田悠悠“殺”到了。以前她只是覺得舒棠氣質特別,反而宴池太過聰明不好接近,現在看來,這兩人看似是兩種極端,實則太相像。
“行行,我多餘!”她支着胳膊看着兩人,滿臉豔羨,“看在我這麽努力的份兒上,我們好歹也可以做朋友的吧~”
“當然!”
“當然可以啦!”宴池和舒棠異口同聲道。
雖然有像田悠悠這樣大膽的同學與舒棠接近,但宿舍裏的人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還是回避。宿舍如此,同班同學更是如此。蘇萌的道歉只有班主任、舒棠和宴池幾個人知道,很多人并不了解內情,但這件事的結束實在太過離奇,大家只敢偷偷讨論。
“太陽底下沒什麽新鮮事,過幾天她們就忘了。”宴池攬着舒棠的肩寬解她。
“你都不問我為什麽沒有堅持讓她道歉?”不要賠償可以理解,但不要道歉似乎顯得和她最初的要求南轅北撤。即使如此,宴池不曾對她苛責。
“這種事很難的,你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宴池真誠地看着她說。
舒棠嘴角揚起一抹微笑,随即眼中有些困惑,“其實我反而覺得很感慨,蘇萌的母親對她很好,但這種溺愛反而在傷害她。”
“那她的父親呢?”
“嗯?”
宴池說,“看起來是她的母親在溺愛她,但她的父親是不是也隐藏在整個事件的背後呢?”
“看起來,他的父親要正常的多。”
“愛是需要付出巨大精力的,就像養一盆花,即使主人是一個正常人,也要用心地施肥、澆水,清蟲,有時候一個壞孩子的背後是兩個家長的失職。”
舒棠沉思片刻說,“是的,但人不是花,不能失敗了就重養一盆;人也不能只做一株花,等待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縱使千種理由,人總要對自己的錯誤負責。”
“宴池,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理性了?”
“不會啊。”宴池毫不猶豫地回答。
“就像田悠悠說的,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很可怕。”
“因為你在生長啊,而且理性是一種非常可貴的本能。”宴池看她依舊不理解,試圖從自己的角度解答這個問題,“能夠在錯綜複雜的事件裏看到事物的本質,是很好的事。”
舒棠看起來懂了,又有些釋懷。“不管怎麽樣,這樣就很好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其實想想還挺後怕的。”
她在害怕什麽呢?
害怕自己會堅持不下去,害怕父親和繼母橫插一腳,甚至害怕蘇萌心理素質太差在自己面前瘋掉,但每次她都會告訴自己,如果那個被傷害的人是宴池,她會毫不猶疑地幫助她,堅持下去,去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不過我現在想通了——”
我不想在衆多珍珠裏獨獨為那顆不屬于我的嘆息。
舒棠拉着宴池在操場上跑起來,她聽到宴池在後邊問,“你想通什麽了,說話不要說半截!”
舒棠只是一直奔跑,看着宴池張牙舞爪地奔過來,忍不住高聲地笑着。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明天我們該早起了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