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坦言

☆、第十五章 坦言

沐浴着晨初清新的空氣,迎着陣陣清涼的晨風,沈瀾擡頭看了一眼天邊彌漫的瑰麗朝霞,對着比往日恭敬了太多的車夫吩咐兩句,背着書箱進了宮門。

路上正巧碰上了向來無視冷落他的穆谙棋和張霆,照例點點頭算是見過,沈瀾便轉身入了自己的側殿。

依着慣常習慣稍稍整理一二,又消磨了少許時間,沈瀾才取了書箱往竹殿主殿去。

在送他出殿的時候,牧葉眼神微微一動,看着沈瀾不發一言,沈瀾卻是仿若無事,吩咐他回去就徑直往主殿去了,也不用他再送。

牧葉與周期一道轉身入殿,眼睑低垂,神色卻依舊平靜。周期側頭看了看牧葉一眼,微皺了眉,卻也不好多問些什麽,只能靜默。

整整一天,牧葉和周期都格外的安靜。

牧葉是不想說話,能省的都省了,只不得已的時候開口說了那麽一兩句。周期是察覺到牧葉不對勁,但又不能提起,便只能陪着他沉默。

夜深人靜,宮中衆人都已熟睡,只有一些值夜巡夜的還不能休息,繼續值守。

黑夜裏,有人只在屋中稍稍整理一二,悄然出了院子,轉過各處殿苑,走過長長的宮道,躍過高高的朱紅宮牆,輕巧熟練地走出這個鎖了無數人無數年的地方,入了一處府邸,摸進一個小院。

那裏,有人披衣靜坐相候。

夜幕遮掩了一切,唯有星光爍爍,夜風習習,蟲鳴聲聲,屋中沒有點燭,更是漆黑。黑暗中,牧葉卻能将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每一絲神情變化每一個細小動作的變換也都盡收眼底。

而沈瀾,卻只能瞧見那麽一團模模糊糊的黑影。

但就只是這麽一團黑影,被熟悉氣息整個包裹着的他也不曾有什麽擔憂。

“你來了?”

這一次的沈瀾沒有像以往一樣起身點亮燭火照明,而就那樣端坐在床邊,也不管會不會驚醒屋中值守的侍女,只看着那一團黑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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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葉沒有像往常那樣回應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他。

沈瀾不介意,他無意識地勾唇,自顧自地問:“你想來也覺得奇怪吧?為何當日你我只是初見,我便對你如此熟稔?”

不僅僅是單純對人的态度熟稔,還對他托以前所未有的信任,信任他一如信任他自己,更對他毫無掩飾,不論是對齊暄的恨意還是對未來的熟知,統統都沒有瞞過他。

他縱容他的接近,縱容他插手他的人生,縱容他一點點侵入他的生命,自然得就像他本來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只是宮中一個小小的太監而已,身體殘缺,地位卑賤,如此的優待,對于他這樣一個官家子弟而言近乎天荒夜談,便連當年他們二人最為親近的時候,也沒有到了這個程度。

所以,他一直在試探,而他明明知道,卻根本就不在意,只縱容着他,一切都由着他。

這麽些年來,他蓄意阻止齊暄與他親近,他也就一直有意無意地疏遠着齊暄。

要知道,他可是齊暄的伴讀,齊暄可是他的主子,齊暄對他親近和信任對他的日後很重要。

齊暄若是不能登極也就罷了,可如果最後他登上了帝位,成就一國至尊,得到齊暄信任看重的他便能平步青雲。他是庶子的身份又如何,到了那時,不說沈侍郎府,就算是忠勇公府他也能有說話的地兒!

依着沈瀾的本事,這一點他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就是縱容了牧葉,将一生仕途任由他折騰。

為什麽?

牧葉曾經想了許久,找不到答案。

但他可以性命擔保,沈瀾絕對不是一個目光短淺,行事無章的人。

既如此,那麽原因何在?

疑問再度浮上心頭,快速占據了他所有的心力,讓他分心不得,只能站在那裏,等着沈瀾給他答案。

沈瀾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察覺到那人氣息的波動,有些氣餒的同時也有些驕傲。

看,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還是能這般沉穩平靜,就連那麽一點點細小的波瀾都沒有。

沈瀾勾了勾唇角,笑容裏有苦惱也有歡喜。

“自我記事開始,每個夜晚都會有一個夢,夢中,是一個人的一生,完完整整的一生,喜怒哀樂,全都不缺,而那個人,和我幾乎一模一樣。一樣的模樣,一樣的出身。爾後,每日清晨,我自夢中醒來,所有的情感全部消散,就好像根本就不曾體會過,可是,那個人一生的經歷,卻都清清楚楚。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我都會入夢,沒有一夜例外。這樣的夢,曾經令我很痛苦。我不知道夢中的一切是真是假,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那些夢會不會在我身上成真。後來,我漸漸地知道了,其實,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開始的時候,他真的害怕,對未知恐懼是人的本能,年幼的他更甚,想要找個人細說,卻心知不可以。于是一直壓抑,直到後來慢慢地試探,漸漸地接受,接受夢中的一切。

夢中的那些情景,最為深刻的,便只有這麽一個人。

他最深刻的愛戀,最難忘的痛恨,全都因着這個人。

愛戀因他而存在,痛恨因他的離去而蔓延。他甚至為了他,抛棄自己一生的信仰,撕毀自己自出生以來便被灌輸的道德,一手推動皇室争位,逼得當朝天子吐血駕崩,毀掉自開國以來諸位帝君的努力,抹掉整個國家的興盛,坐視百姓艱難困苦,掙紮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看着對面氣息開始浮動的黑影,淡漠的聲音有些歡喜。

“後來,我也證實了,那些夢,是真的。那是真正的未來。我開始利用這先知為自己謀取前程,一步一步布下棋子......”

牧葉站在那裏,已經愣怔了。

當年的他,身死後再度輪回,記憶依舊清晰深刻,痛苦仇恨依舊深刻靈魂,怨氣戾氣滿身,得不到解脫,他以為這只是他少喝了那麽一碗孟婆湯,更以為,他其實已經被天地抛棄,所以不能到奈何橋邊等那個人。

他直接輪回了,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沒有他的世界裏。

曾有一度,他無所适從。

那是一個自由但又束縛的世界。

那裏的人擁有着遠超上一輩子的武力,但又被江湖所束縛,依舊為了名利争鬥不休。

他費盡力氣将所有的一切記憶掩埋,替自己帶上一個帶笑的面具,設定一個逍遙灑脫毫無拘束的性子,行走天下,他極力行善,積累功德,盡力忘記一切怨恨兇戾,做一個善人。所有人都以為,那就是真實的他。他騙了天下,也騙過了自己。

但真正的他,只是一具沒有了心髒的軀殼而已。他以為的将一切埋葬,其實是将所有強行從心中剜去,但他又尋不到東西往裏填,便只能由着它一直那麽空着......

他一切作為,也只求上天憐憫,讓他回到他的身邊。

“後來,我在宮中見了你。明明不是夢中昭示你我見面的時候,但見到你,我還是很歡喜。那時,我其實并不知道,為何就會那麽歡喜。你不知道,見着你,我整個心瞬間就填滿了,踏實了,便就開始覺得,我其實是個真實存在着的人。”

沈瀾依舊在那邊不住地說,此時,他已經不在意牧葉是否在認真的聽。

但牧葉确實是認認真真的聽着,盡管他總在一旁想着自己的當年。

後來,他身死,本來覺得,那樣也不錯,總算可以到地府,去那奈何橋邊尋沈瀾,或者去那兒等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又在這個宮裏醒來。

那一刻,他恨不得跪謝滿天神靈,感謝他們送他歸來。感謝他們将他送回一切尚未開始之時,他還有機會重來。他更有實力為自己争取一個與他相守一生的機會。

清淨但并不荒涼的清涼殿,其實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地方。

在那裏,他磨掉了孩童的純淨,蛻變成宮裏一個不太及格但又不太糟糕的小太監。

而在那痛苦的蛻變期裏,他碰到了他......

在那個有着高高宮牆森森規矩的宮廷裏,一個四處碰壁受人磋磨的最低等無品小太監,一個受嫡母壓制得殿下好意卻又被其他同伴排擠漠視的庶子伴讀,就那樣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們每一日都只有那麽一點點的時間在一起玩,相互鼓勵提點着一起摸索往前走。

于是,他開始在衆多小太監中出頭,他開始在先生面前留下印象,他們一起努力,相互扶持。而在這些日子裏,他們的感情不斷加深,然後,釀成了他們心底最烈的酒......

“而每日的夢境,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生,而只是一個個片段,片段裏,都是我,還有你。”

沈瀾略一停頓,有些空茫的視線漸漸凝實:“更令我震驚的是,我在夢中所經歷的一切,所感受到的歡喜、難過、困惑等等,一應俱在。它們并沒有因為我脫離了夢境就全數消去。我開始想,這些夢境,會不會根本就是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因為都是我經歷過的,所以我統統都記得?但早先,為什麽就,都忘記了呢?”

他的視線中,透出了疑惑,但依舊一一陳述:“但盡管我那樣混亂着,對你,還是信任着。”

他閉了閉眼:“我信任你,也開始不自覺地遠離齊暄,我知道,他會傷害你......”

聽到這裏,牧葉渾身一個激靈,昨夜的夢境再度浮現,他想阻止沈瀾繼續說下去,但他根本不能作聲,但幸好,這個屋子裏充滿了沈瀾的氣息,讓他不至于窒息。

也許環境真的可以影響人。

當年他剛剛投胎,雖然依舊無法擺脫夢靥,戾氣滿身,但畢竟不像如今這般難以掙脫,深陷其中。

“因為在夢裏,就是他對你下的手。他将你帶走,不讓我見你,然後,将我鎖在了他的身邊,折辱我......”

那個詞乍然入耳,就像平地一聲驚雷,炸得牧葉整個人都混亂了,再顧不上自己的那些事,恨不得齊暄就出現在他的面前,讓他百般折磨。被刻意遺忘和壓抑的恨意翻滾,直逼得他雙眼發紅,最後又是一絲鮮血溢出唇角,還未痊愈的經脈再受重創。

這些事情,牧葉根本就不知道。他早早地就被齊暄關到暗牢裏去了,消息全被封鎖,先是各種刑罰,後來就是那麽一群人......

直到死去,牧葉都沒有再得到沈瀾的任何消息,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而齊暄,更是恨不得将他生命中的他全數抹去......

可那邊的沈瀾卻沒有注意到,他也不能看見,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保不住你......”

沈瀾的語氣酸澀無力,耗盡了自己的所有,搭上自己的一切,最後還是保不住自己的心上人。

“我挨了幾年,才知道,原來你早就沒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沒了的,我甚至連你是什麽時候沒了的都不知道,只能隐隐有些察覺。你看,我就是那麽的沒用......”

“後來,我當了太傅,最後,齊暄死了,他的兒子也都鬥得個你死我活,子嗣血脈幾乎斷絕。然後,我就去找你了......”

牧葉伸手擦去唇角的血跡,問:“你怎麽找我的?”

他的聲音嘶啞,但誰也沒有在意。

沈瀾似乎陷進了夢境裏,回到那些曾讓他痛得不能呼吸的記憶裏,面前站着的,根本就只是他虛想出來的魂靈。

他笑了笑,笑容中帶着詭異的滿足。

“齊暄那賤人,他将你的所有東西抹除,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留下的東西為你立了一個衣冠墓。放心,我知道你其實不太喜歡京裏,我帶了你回你的故鄉,選了一處隐秘的地方,然後,我在你的墓前舉火自焚了.....”

他恨齊暄竟已到了直呼其為賤人的地步。這對于牧葉記憶中那個一直對齊暄敬而遠之執禮相待的沈瀾來說,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牧葉整個人呆愣在了原地,看着黑暗中沈瀾唇邊的笑容,說不出話來。

時人重墓葬,侍死如侍生,講究屍體完整,否則将堕入無間地獄,難以超生。而那死無全屍更是世人最惡毒的詛咒之一。而他們這些太監更甚,只要有能力,有條件,在臨死前都會盡力尋回自己失去的那玩意兒,讓人安放在自己的屍體旁邊。

他沒有想到,沈瀾居然會這樣做,更別提自焚時的痛苦。

許久之後,牧葉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為什麽......”

沈瀾的視線漂移,空空茫茫地落在他的身上,卻又很是專注,盡管他看到的只有那麽一團模模糊糊的黑影兒。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要找你啊......”

“你的屍骨下落不明,但我想,既然落在了齊暄手中,那麽他定然不會讓你好生安葬,既然如此,我好生保存這副皮囊有什麽必要?萬一你落在了無間地獄,那我又怎麽才能找到你?所以我想着,既然這樣,那我也屍骨無存好了......這樣,我就能和你去同一個地方了。既然我們在同一個地方,那我就總會找到你的,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沈瀾依舊在那裏喃喃自語,牧葉站在原地,自覺得心頭陣陣疼痛,舌尖泛苦,但又有着絲絲的滿足。

“我要找到你,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然後,我們就在一起,無論是無間地獄還是別的什麽地方,我總會陪着你,不會放你一個人......”

他似乎是受到了什麽誘惑,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從床邊一步一步走下來,來到角落處,走到黑影前方,最後終于伸手,将牧葉整個摟在懷裏。

牧葉沒有反抗,沈瀾的氣息萦繞在他的周身,心底某處一直存在的溫暖似是受到了支援,快速而堅定地開始擴大自己的領地。

他閉上眼睛,慢慢地将頭靠在沈瀾的頸窩,雙手摟上沈瀾的背,漸漸用力。沈瀾毫不在意,也閉上眼睛感受牧葉的存在。

“你看,我果然,找到你了......”

只一會兒的工夫,沈瀾只覺得自己的衣領一涼,涼意還在快速地蔓延。

但他沒有說什麽,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兩個只有十歲左右的少年在黑夜中緊緊相擁,在對方的氣息包圍中敞開自己的胸懷,讓對方看到自己的傷,也讓自己得以喘息,像是兩只受傷的猛獸在自己的伴侶懷中舔舐着對方身上的傷。

黑夜包容了一切,明日晨起,他們依舊是自己。

“我的事,不能跟你細說。”聲音雖然有些哽咽,但格外的清晰。

有些事,我不能告訴你。不是因為害怕你會嫌棄我,只是不想你再自傷。

“沒關系。”

你願不願意跟我細說都沒有關系,我總會守在你身邊的。只要你願意,你就能看見我。

“那些仇,我會報的。”

我的那些仇怨,也不會就此作罷。但我也定會盡力積累善功,努力做一個善人,不會妄造惡果。

“我知道,你且放手去做吧。但不能是現在。”

你的仇怨,我不會幹涉,只要這樣,你才能真真正正地卸了心頭的重壓。但不能是現在。無論你想對誰下手,現在都不是好時機。而我的仇怨,我的因果,我也會背負。

因為,我終歸有愧于這萬裏河山和黎民百姓。

“我知道,但你的事,絕對不能越過我去。”

我知道你背負了什麽,但我也不會只讓你一個人去承擔。你也要相信,我已不再是往日那個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欺淩的小太監了。我能夠保護自己,能夠幫助你。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會幫你做到。

“我知道。”聲音淡淡,帶着一絲縱容,漏出一絲笑意。

你我相伴,不管如何,你總在這裏,我又如何能越過你去?

“我一身武藝超凡,你可想學?”

“我可以麽?”

這樣的東西,他也可以學?牧葉雖然不曾對他明說,但也不曾對他遮遮掩掩。這麽幾年以來,他看得清楚,牧葉這一身武學不同于武官武将所學,而是別出蹊徑,另開一脈,威能更是遠勝,可謂是絕學中的絕學。而但凡世間絕技,無不被人私藏,非合乎身份資格者不能傳授,正如那些匠師一樣。他不想牧葉因着私傳他武藝而觸怒他的師長。

若觸怒了他的師門,不說他自己如何,更怕會牽連牧葉。

“只要你願意就可以。當然,你學的不會是我所練的,那不适合你。”

《葵花寶典》沈瀾是不能練的,但他當年行走天下,腦中自有不少秘傳典籍,若沈瀾真的有意,他可以挑出一些相授。武學一道,雖博大精深但也殊途同歸,他雖然沒有練過,但指點他入門,提醒一二還是可以做到的。

“好!”

既然我可以,那我也練。你能飛檐走壁,我也不能差,反正文章方面費不了我多少工夫。

伸手不見五指的屋裏,角落裏只有那麽一團黑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棱角,但也緊密不可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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