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界一閃一閃的
世界一閃一閃的
邰稚:
你好。
你比你的信回來得快得多,風風火火地落地,到單位來,剛好踩到我們下班的時間。你穿一件淺灰色的短袖,卡其色短褲,戴黑框眼鏡從門後面閃出來,半趴在師父的桌子上說話。然後過來問我:要不要跟我去約會?你知道我會答應,我知道我無心拒絕。你心情似乎很好,氣象被你的好心情感染,利落地陰下來,撅嘴吹出陣陣微風。你在風裏面唱歌,是一首我沒聽過的粵語歌,真好聽,我不知道你唱歌也這麽好聽。歌聲在雲天中穿梭像金絲佛手,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卻不知道為什麽。我為了掩蓋不好意思而掏出煙來吸食,見我吸煙,馬上露出被我割傷的表情。你說你不喜歡別人吸煙,我大為緊張,一面問為什麽,一面用手指掐滅它塞進褲兜裏。你說抽煙對身體不好,而且很難聞啊。你停頓了會兒,不知道你在想什麽,聽見你說:如果你能為了我們戒掉的話……你沒說完,我也沒法猜到完整的語義,我笑答好呀,我可以為了我們戒掉,其實還是為了我自己。你也笑了,又哼起歌。
我吸煙好多年,高中和室友們因為好奇而嘗試,也有幾分不想曝露自己跟他們有不同之處的意思。不知不覺就成瘾,這麽多年想過戒,戒了兩次,一次兩年,一次一年,終究是失敗。戒煙很難,我毅力不夠,有時候發着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把煙掏出來了。這一次我會竭盡全力的,阿稚也要提醒我才是。突然憶起高中因為吸煙挨過打,只是不如出櫃時挨得厲害。
要說我什麽時候意識到我喜歡男人的呢,我意識到的時間可能稍早一些。我小學時非常流行言情小說,基本上都是地攤上幾塊錢的盜版書籍,什麽尺度的都有。更早地接觸到愛情的語言表現,自然而然地談到你喜歡誰,你覺得誰更好,我不喜歡班上的任何一個女孩子,單單喜歡和我關系非常差的男生。原本我們關系非常好,突然有一天他就不理我了,我找他問,他說他讨厭我,可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讨厭我,恨我。彼時我就有點知道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念中學,我們又在一班,他仍然仇恨我,我們之間有互相的朋友問他也問我,為什麽關系這麽糟糕。我說不知道,他說反正就是這樣,我不會跟他和好的。我不能接受,很介意是這種,也是年輕,挂電話過去問他到底是為咩。他沉默了很久,說恨我。我哭好大一場。後來有回突然下大雨,我沒帶傘,他也沒帶,他從我後面冒出來,拉着我的手就跑,話阿關笨死,落雨都不知跑!我沒明白他語言和行為的偏差。站在屋檐下躲雨時我問他為什麽這樣?他說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他看我的眼神我一生難忘,那一刻恍然大悟。喜歡男人并不是外界灌輸給我的,這個事實在我的身體裏某天就自己浮現,我在他的眼神中領悟了真相。
他會彈鋼琴,會說笑話,成績很好,坐在前排,備受老師同學的關注。長得很普通,談不上醜陋亦談不上美麗,沒怎麽曬太陽還是黑。中學二年級我們排練一個節目,我吹長號,他彈鋼琴。夏天的中午我們在一間教室裏,那臺鋼琴爛得不得了,好多鍵彈不出音。我們合得磕磕絆絆,像跳棋。反複的練習讓我們心煩氣躁,他很生氣,鋼琴被拍得嘭嘭,我什麽都沒說。我已經忘記他說了什麽話,那個下午在我的記憶中過曝,一切模糊,但記得他對我說對不起。
大學我念的警校,家裏面說可以談戀愛了。我家是封建保守的家庭,以為他們對我的愛是超越世間一切的。我錯了,我媽完全是不得已才愛我,我爸從來沒有愛過這個家庭中的任何人。家庭的真面目被與常人不同的性取向揭露。原來我媽媽非常無知且被迫地走進了這場婚姻的騙局中,我在她質問我的臉目中看到了受驚的她自己,被宣告必須要結婚,必須要生育,被迫轉變成母親的恐懼的她自己。與其說是她質問我怎麽會變成這種惡心的人不如說她在問如果你可以不一樣,那我呢?她無法面對她被脅迫至此的結果。至于我爸,他參與家庭的時候很少,結婚對他來說就像阿稚說的那樣,是他的仙鄉,他的沙盒游戲。他根本不需要對這個家庭付出什麽,他簡直就是一個奴隸主。總是說他為這個家庭中付出了多少,可事實是,他的工資三分之二拿去喝酒抽煙找小姐,剩下的給我媽扶持家庭,我媽照顧家庭還要上班,每天中午從上班的地方跑回來給我爸做飯。他分明是這樣的存在,居然在我愛誰的問題上拿出大家長的态度,他打我,我媽就哭,我能夠感覺到血流下來,但是并不覺得痛,世界一閃一閃的。
我的家被打死了。離開家去上學像逃難,回頭時看到了一座高聳入雲的石塔,邁步走在水裏。我再也不會回去了,阿稚。我也不想結婚,有些時候我甚至希望大家都不要結婚,結婚到底給人帶來了什麽好處,這場游戲到底要玩到什麽程度才會罷休?為何要留下如此多不夠文明不夠法治的傷口?我從業時間不算太長,已接手過太多婚姻中的悲劇,你殺我,我殺你,可悲啊。一條生命做菜一樣砍殺了抛棄,把人的生命視為情緒的出口,人生的彼岸。有的人以為能逃脫追捕,以為逃脫法律的制裁就是勝利,法治和道德均不會允許他逃脫。殺人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面對同類的屍體也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接受的。從前我總在夜裏為被害人哭,總做夢,夢到我們沒有發現真兇,夢見司法的消亡,夢到我變成工具。我很感謝你一直堅定不移地行走,你比我要有決心,我對很多事情以遲鈍和笨作為支撐,保護,使我不在情感上受傷。
阿稚,我明白你的心。我們都需要更加法治更加文明包容的社會,這世間的悲劇,這自古以來的父權游戲是時候應該喊停了。在你提出你的觀點的時候我沒想過更深層次的內容的表達,阿稚,你很勇敢,很真誠,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告訴你的關于我自己的過去感到悲傷和難過,我們都會經歷一些痛苦的事情,我知道你肯定也有還沒有說出口,沒準備好講述的痛苦的事情,訴說需要勇氣,傾聽同樣需要。我沒對師父說過,如果一個人笨最好在方方面面都笨,笨是色彩鮮明的保護。我一直希望自己足夠真實,無論是聰明的部分還是愚蠢的部分,我不想自己失真。失真就顯得假情假意,像你戲裏的男主角。我真在笨也是我,聰明也是我,他失在,愛非他,恨也非。
不要和別人假裝愛,戲都是越真越好看。而且我見過你真的愛別人,我才不會分不清。你說的前輩是譚謝吧,你愛過他,人看到愛人的眼神,呼吸都不一樣,你默許了很多他的思緒和行為,你看他像看沒看過的風景,追逐他的身姿像追随世界的腳步。我還看過你們牽手,你們靠在一起說話,你的神色宛若棉花糖……水果味的棉花糖。譚謝,長相好,個性好,還很聰明,而且也愛你,和你對他有過的愛不同,他站在朋友的角度愛你。他的手指在你的腿上走,蹦呀跳呀,你咯咯地笑,花絮的年代太早了,畫面發虛,模糊。但你真的很快樂,如果你和我一樣歲數,可能和譚謝能成。那時候你太小了。
很多人都沒看過你的這部片子,下得比《塵》快得多,我看的盜版碟片,片名有重影,但我不會忘記,阿飛。我并不喜歡這部,我總覺得你拍這部片子的時候太小了,其中的一些戲劇性場合并不适合你接觸,比如說床上的戲,還有你們騎摩托在橋上跑的那場,不過轉念一想,人總是會接觸到這些,你雖然年輕但并不是不明事理的年紀,人總是要接觸愛,恨,性,死的。有回做夢夢到阿飛,你知道吧那一場:hello,麥子,外面下了非常大的雨,現在是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二日,倫敦,家裏面進賊了,所有東西都沒有了。真是天意啊麥子。你吸鼻涕很漂亮,整張臉擠在鏡頭前,眼睛好亮,眼中好像有淚,一直笑。夢裏面是在對我講,我能看清你皮膚的問題,看見細細的絨毛,醒過來難過了一整天。
謝謝我們之間的擁抱,下次去玩密室,然後拍大頭貼吧。我比較想和阿稚拍合照,大頭貼這個說法是不是太千禧年了。時代變化真快啊,一眨眼就是一個新世紀。淩晨送你到機場,你說了兩次讓我回去,我沒走,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不好。彼時我沒回答你,因為沒反應過來。嗯,事實是,我舍不得你走。
祝你工作順利。
關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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