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首繁華如夢渺(1)

第一章回首繁華如夢渺(1)

全文虛構。

七月初,杜西亭回家,這是自春節以來他第一次回去。

院門外的胡同裏滿滿當當停了一長排的黑車,最後那輛甚至留着半個車屁股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開到路口去掉頭,回到上一個街區的公共停車場。

車才剛剛熄火就有人走過來收費,敲敲窗戶問他停多久。

杜西亭下車,把從中控臺的杯托裏抽出的那張紙幣遞給他:“停到明天早上。”

炎炎夏日,頭頂蒼翠的香樟樹上不斷傳來蟬鳴。杜西亭一路往家走,不住地想,要是有條件,他也給自己弄一個粘杆處,絕不拿來當血滴子用,真就是夏天幫着捉知了就行。

那個時候葉顯寧和他一塊兒在福州看望他媽媽,她問:“那冬天呢?你的粘杆處放寒假、吃空饷嗎?”

他想了想,還真不知道冬天該安排他們幹嘛,就說:“什麽吃空饷?這叫帶薪休假。待遇好吧?”

葉顯寧噗嗤一笑:“那我第一個應聘。”

那段時光,美好和苦澀連接得很緊,他們從福州回去後,北京風雨飄搖,已經變天了。

走進大門,他在影壁前站了一會兒,圓形的鶴鹿同福浮雕前側,擺着一只百子鬧春的瓷缸,大片碧綠的荷葉立着,兩朵白色的荷花從枝葉間冒出來。

遠遠就聽見上房傳來熱鬧的說話聲,他緩步走過去,剛好李阿姨從廚房端了水果出來,看到他,喜笑顏開:“西西,回來啦?”

杜西亭笑了笑,從她手上接過托盤:“我拿進去就好。”

“剛好還有鴛鴦餅要拿,你先進去。”李阿姨轉身往廚房走回去。

“诶,好。”

Advertisement

中堂開着門,杜西亭深吸一口氣,邁過矮矮的門檻,擠出一個微笑,剛要走過去,杜北北跑過來,從托盤裏拎起一顆櫻桃。

“你可算回來了。”

他擰着眉頭叫她小聲:“都在嗎?”

北北一笑,知道他在回避什麽:“沒有,大人在茶室。”

杜西亭這才放心地大步走向客廳,哥哥杜東景坐在茶幾東側的單人沙發上,中間的長沙發坐着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其中一個他見過幾次,是哥哥的未婚妻,孔孝文。

孔孝文向杜西亭打了招呼,摟着身邊的女孩站起來,介紹道:“這是我妹妹,孔孝儀。”

雖說同樣是妹妹,但那女孩比念大學的杜北北看上去成熟不少,反倒是和杜西亭看着差不多年紀。

杜東景問:“孝儀是哪一年出生的?”

孔孝儀說了個年份,引得杜家三兄妹紛紛側目。

杜東景又問:“幾月?”

孔孝儀怔了怔,不懂他為何問得這麽細,孔孝文替妹妹答:“一月。”

坐在杜東景對面吃櫻桃的杜北北忍不住嘴快:“那和杜西亭同年同月呀,孝儀姐是哪天?”

“三十號。”

“噢,”北北低頭朝手裏攥着的紙巾吐核,“他一月一號,元旦。”

客廳裏坐着的五個人中,孔家的兩個女孩兒講話都是很地道的北京口音,但杜家的孩子說普通話有一點點的閩南腔,北北尤其嚴重。

杜西亭十四歲那年,父親杜同文因為工作的調動離開福州,舉家搬遷到北京;小叔杜同仁一家留在福州照顧爺爺奶奶,直到杜北北念大學那年,她媽媽要把她送出國,杜家老小沒有一個舍得,她自己也不肯,最後考來北京的大學修法文,三個小輩才算又湊到一處。

北北說完那句話後,李阿姨端着鴛鴦餅走過來,放到茶幾上請孔家的兩個女孩兒品嘗,她說:“裏頭放的是麻薯,我們閩南的做法。”

還在福州的時候李阿姨就在杜家做事了,她做得一手正宗的閩南點心,這才把她調來北京。李阿姨講話的口音,和她那手廚藝一樣地道。

孔孝文微笑道謝。

杜西亭看着對面沉默的哥哥,他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們一定想到了一樣的畫面。

依然是杜西亭十四歲那年,他們搬來北京不到三個月,二十二歲的杜東景就準備要結婚了。那個時候爸爸還沒有再婚,他一個人帶着兩個兒子去绮園向葉家提親。

绮園。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爸爸和他說:“青青姐姐住的地方叫绮園,特別漂亮。”

绮園,的确風月無邊,只是十四年過去了,早已經物是人非,當年的葉家花園,今天已成一處買張門票就能進去參觀的景點。

杜西亭卻像中了邪似的,隔三差五就買了票進去溜達一圈。松木林立之中,幾座假山嶙峋,牆體被藤蔓纏繞,一汪軟湖波紋道道,連接着兩側湖濱的是一座長長的九曲廊橋,走過橋就到了花廳。

那一年,長輩們在正廳說事,他們一群小輩在花廳吃點心。杜東景和葉顯青并肩坐在一起,葉顯青的堂妹葉顯寧和她擠着一張椅子,杜東景探頭看向那個瘦瘦高高的女孩問:“顯寧今年幾歲?”

葉顯寧特別活潑地從堂姐邊上跳下來,走到這個未來是自己姐夫的人旁邊,從桌上拿起一塊綠豆酥:“十四歲。”

他看了一眼葉顯青:“我弟弟也是十四歲。”

杜西亭那個時候特別矮,和葉顯寧站在一塊兒還沒她高,他就有點兒別扭地別開臉,不願參與這個話題。

葉顯青捏了捏杜西亭的臉頰:“西西,你是幾月生日?”

十四歲的杜西亭莫名就對這個說話柔聲細語的姐姐有好感,她溫涼的手指在他的臉上碰了碰就移開了,他卻有點臉紅,悶聲悶氣道:“一月。”

葉顯寧眼裏劃過一抹詫異,她轉身看向那個面頰紅撲撲的小男孩,他還沒自己高呢,因此她微微低下腦袋:“幾號?”

他不敢去看她,只是小聲說:“一月一號。”

“元旦呀,”葉顯青又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臉頰:“那你是哥哥噢,顯寧也是一月生日,不過她是三十號。”

杜東景微笑:“一頭一尾。”

“一頭一尾。”

杜西亭擡起頭,聽到哥哥又是微笑着說了這句話,好像一陣微風吹過,他心裏某一頁已經翻篇的章節又被翻了回去。

北北看看茶幾上的鴛鴦餅,又擡頭看看杜西亭。

他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塊鴛鴦餅掰成兩半,夾心粘糯的麻薯被拉成長長一條,他扭了兩下,沒斷;北北接過半塊鴛鴦餅,伸長脖子,上嘴把中間粘連的麻薯咬掉了。

“你真惡心,杜北北。”

她咽了咽喉嚨,看向杜東景:“大哥,杜西亭罵我。”

杜東景朝他遞了個眼神:“去茶室,爸爸在那兒,你去打個招呼。”

杜西亭手上還拿着半塊鴛鴦餅,他不動,低頭說:“等晚飯吧。”

“讓你去就去。”

他只好起身,一路吃着那塊鴛鴦餅往西廂走過去,在大門前咽下最後一口,循着聲音左拐,廳門半掩,有煙味飄出來,他皺了皺鼻子,輕輕敲了兩下門。

屋內霎時靜了,過了兩秒,傳來一聲椅子和地面的摩擦,繼母邱潔走出來——這個看起來和杜西亭差不多年齡的女人,卻不得不擺出一副做母親的樣子來面對這個高大的繼子。她朝杜西亭微笑:“西西,先去找你哥哥吧。”

他不由得好奇,朝房間裏看了眼,只能看到一片烏壓壓的頭頂。他朝邱潔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原路往回走,繞過中堂,從游廊走到東側的樓梯口,二樓東邊的那間是他的房間。

研究生畢業回國後,他就搬出了家,實際上自從他上大學開始,就和家裏走得遠了。他在倫敦念大學的第一年,暑假回來,才知道父親再婚了,那年他十八歲,父親找的第二任妻子只比他大兩歲,她甚至比杜東景的年紀都小。

這讓杜西亭覺得頭皮發麻,每次看見邱潔和父親站在一起,他都不知道自己該稱呼她什麽,更毛骨悚然的,是聽到哥哥叫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邱阿姨”。

他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書架上一塵不染,深咖色的桌面上鋪着一塊玻璃板,三張照片壓在底下,一張是媽媽抱着剛出生的他,一張是媽媽、爸爸、哥哥和他,還有一張……

咚咚。

門響了兩下,他扭頭,杜東景走進來。

杜西亭問哥哥:“她們走了?”

杜東景看到了玻璃板下壓着的照片,面不改色:“沒有,要一起吃晚飯。”

他點點頭,在床角坐下,擡頭看着哥哥:“那你怎麽上來了?”

“北北和她們在打牌,鬥地主。”

杜西亭一笑,神情很快沉下來,他問:“婚禮那天,媽媽來嗎?”

杜東景在弟弟身旁坐下,輕輕搖了搖頭:“過幾天我和孝文回去見媽媽,一起吧,北北也回去。”

他答應:“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