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首繁華如夢渺(8)

第一章回首繁華如夢渺(8)

這一晚,在深圳福田,暖風吹着葉先平的短發,他擡頭看着深圳音樂廳透出金光的玻璃幕牆,手裏握着的門票被風吹得不斷發出聲響。

門票上時間、地點、座位、入口這些信息上面寫着演出的名字:舒伯特之夜——葉顯青鋼琴獨奏會。

他穿得不算太正式,一件黑色的網球衫下搭配了一條藏藍色的長褲,腳上踩着一雙黑色的麂皮樂福鞋,很低調,他也沒打算高調,買的位置也是靠後的角落。

演奏廳裏觀衆席坐得不太滿,葉先平坐在二樓的右角,從他的位置看過去,對着的是鋼琴琴鍵,葉顯青上臺後,一襲萼綠長裙的她正好是背朝他的。

他沒看節目單,聽着前幾個從她指間流出的音符他就知道,那是《降B大調圓舞曲》。

那一曲後,葉顯青偏頭朝第一排中間的位置看了眼。他跟着看過去,原來那裏坐着的是他和葉顯青的鋼琴老師,代久儀。

很小的時候他和葉顯青、許亞均就被送去代伯母那裏學琴,她的女兒盧天音出生後,他們去別的老師那兒學了一陣子,都覺得沒勁,代伯母只好一邊顧着天音,一邊顧着葉家兄妹。再後來,葉顯寧到了年紀也被爸爸送來學琴,但是她和許亞均考完十級都不肯再碰琴了,葉先平和葉顯青堅持了下來,走上了專業道路。

代久儀教過那麽多孩子,最後連她自己的女兒都沒走這條路,反倒是葉家那對堂兄妹,真算得上是她的得意門生。其實這些孩子長大後是怎樣,在小的時候就看得出一二,葉顯青就不用說了,性子靜,一雙手十指修長,完全是彈琴的料;葉先平話少,做起事來有毅力,葉顯青在彈琴的時候,他不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聆聽,很是沉得住氣;許亞均和葉顯寧就顯然都不是坐得住的人,聽她彈十分鐘的琴就開始走神,摸着沙發上的靠枕問:“這是什麽花紋呀?”

她想着這幾個孩子小時候的樣子,微微一笑。

葉先平遠遠看到恩師的笑容,以為她是對葉顯青的成就欣慰,可是她轉而又低了低頭,露出一個惋惜的神情,他身體一僵,這麽多年,誰提到葉顯青不是這個樣子?為她的一些快慰,又為她的另一些可惜。

演奏會的最後一曲依然是《F小調幻想曲》,代久儀從觀衆席走上舞臺,和她最看重的學生上演了一段經典的四手聯彈。

一曲彈罷,她們拉着手走到舞臺前側,向觀衆鞠躬致謝,一時演奏廳內掌聲雷鳴。

葉顯青在廳內環視一圈,二樓右角的位置空了。

代久儀回身和她擁抱,在她耳邊說:“太棒了,青青。”

她擡手回抱住老師:“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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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走上臺,給這對師徒拍了幾張照片。

葉顯青的助手歐陽跟上來,帶着她們往後臺走,代久儀擺了擺手:“我不去了,想早點回酒店休息。”

葉顯青對歐陽說:“那叫司機過來先送代伯母回酒店吧。”

“不用,青青,我自己叫出租車就好。”

她說着就往外走,葉顯青急忙拉住她:“好歹您也是我老師,我不親自送,怎麽也得叫司機送一下。”

代久儀笑了,拍了兩下她的手背,妥協了。

歐陽和代久儀一塊兒往門口走去,葉顯青只身回到休息室,門虛掩着,她低着腦袋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靠近門的那張單人沙發上坐着的男人的鞋子,黑色的、麂皮的、休閑的一雙鞋。

她擡頭的瞬間,他也從沙發上站起來,拿起身後的一捧花遞過去:“恭喜,演出很圓滿。”

葉顯青看着那束花,白色的洋牡丹搭配紫色的風信子,花朵之間點綴了幾片綠色的安祖花。她擡頭看了葉先平一眼,沒有接,繞開他走到化妝桌前坐下,看着鏡子裏他一動不動的身影,她咬了咬嘴唇,說:“不要再來了。”

花還是抱在葉先平手上,他轉身看着她的背影和鏡子裏她的臉頰,淡淡的脂粉就能襯得她面若桃花,耳邊兩顆小小的鑽石耳釘在燈下亮得發出光來。

他們那一輩的男孩子,哪個小時候沒有喜歡過葉顯青?她就是穿着老土的藍白校服站在操場上,都有一排一排的男孩兒走過後再三地回頭。祁振中以前追求過葉顯青,好幾封情書寄到家裏來;許亞均還是一個小毛孩的時候也嚷嚷要和青青姐姐結婚,更不要說祁振京和凱普樂那群毛還沒長齊的小東西了,葉顯青在他們眼裏,根本是仙女下凡。

有一天小學生葉顯寧從學校回來,她生物課上剛學到一個詞,“近親繁殖”,馬不停蹄地要展示給大夥兒,指着葉先平和葉顯青說:“你們兩個就不能結婚,生物不能近親繁殖。”

葉科抱着女兒笑:“對,顯寧都知道這個了?好厲害吶。”

被爸爸表揚,葉顯寧更來勁了,摟着爸爸的脖子,指着許亞均和葉顯青說:“你們兩個也不能結婚。”

那年葉先平念初中,許亞均和葉顯青念高中。

許亞均聞言,走上去捏了捏表妹的臉頰,存心逗她:“那我能不能跟你結婚?”

葉顯寧果然發出一聲尖叫:“不行!”

衆人一陣喧笑。散場後他們回到車裏,爸爸和媽媽遇到熟人,下車攀談,後座上,葉先平看着妹妹,沒頭沒尾地小聲說了一句:“我一定會和青青姐姐結婚的。”

葉顯寧吃飽了飯,有點兒困倦地靠着椅背,迷迷糊糊間只聽見哥哥說了句什麽,并沒有聽清,她發出一個輕輕的聲音:“嗯?”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歐陽走進來,看着堵在門前的高大男人,還有他手裏抱着的花,洋牡丹、風信子、安祖花,一樣一樣都是葉顯青喜歡的。她跟着葉顯青的時間不長,并不知道那些勾勾繞繞的過往,以為這只是一位尋常的追求者。歐陽看向葉顯青:“青青姐……”

葉顯青站起來,走到身後的桌子一旁,把雜物往包裏放:“歐陽,不用理他,收拾一下東西,我們走吧。”

“好。”她連忙繞過葉先平,走到桌旁接過葉顯青手裏的包,把東西一件一件地收好。

不到三分鐘,葉顯青就已經換了一身簡單的棉布白裙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幫着歐陽把一些琴譜收進箱子裏,最後環視了一圈這個休息室,踽踽往外走。

在她和自己即将擦身而過的那刻,葉先平拉住了她的手:“葉顯青。”

歐陽趕上去:“先生,請您自重。”

葉先平冷冷看了一眼這個短發的女孩,歐陽怯怯地後退一步,還是堅定地夾在了他和葉顯青之間:“請您放手。”

他更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兩人的指尖,都有粗粗的繭;她漂亮的手,卻不是一雙柔軟細嫩的手,可偏偏令人更想要握住。他再次叫她的名字,渴望她的回答:“葉顯青。”

“別傻了,”葉顯青回過身,掙開他,那張柔美的臉上浮出一抹哀傷,“你們為什麽搬到了多倫多?顯寧又為什麽這麽多年不敢回國、不敢見她以前的朋友?我們給家裏帶來了多大的傷害,你難道忘記了嗎?”

葉先平還想伸手,被歐陽攔住了。

他找不到她的眼神落在何處:“那不是我們的錯,你知道的,杜東景——”

“別再說了,”葉顯青厲聲打斷他,拉了拉歐陽,“我們走。”

“你站住。”

歐陽被她推着,已經到了門外,忍不住扭頭看了眼自己的老板。葉顯青步履不停,只是向她遞了個眼神,示意她繼續走。

兩個女人走遠了,他看着那抹白色的倩影,腳步輕盈,真像是飄着的。

像那從天上落下來的,怎麽都捉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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