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情冷暖非天造(9)

第三章人情冷暖非天造(9)

祁振京的電話來過來的時候,杜西亭人在醫院。

他的手機響起來,看到祁振京的名字,準備離開病房去接,崔叔叔叫住他,說沒事的,讓他在這裏說好了。杜西亭看了眼媽媽,她朝他點點頭。

電話接起來,祁振京的聲音聽着平平的:“我上飛機了,還有一刻鐘起飛。”

“你去哪兒?”

“斐濟。”

“和天音?”

“我一個人。不是你說的麽?一個人冷靜一禮拜,就知道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了。”

杜西亭心一沉——祁振京這是承認自己對董董動心了,恐怕他一個禮拜後從斐濟回來,心意也不會變。盧天音不比賈思敏,賈思敏面子薄,她和杜西亭交往前後都沒做出過什麽出格的事,頂多是變着法兒地找借口約他見面;天音不一樣,她嬌蠻,天不怕地不怕,祁振京敢對不起她,她一定會和他撕破臉皮,鬧得翻天覆地。

他嘆氣:“好吧,一路平安。”

“天音要是找你,你別告訴她。”

“知道了。”

媽媽走過來,坐在他那張單人沙發的扶手上,摟着他的肩膀,輕輕揉着:“什麽事情啊?小小年紀還嘆起氣來了,會把福氣都嘆走的。”

杜西亭笑了笑,把手機倒扣在腿上,擡頭看着媽媽,猛吸一口氣,好像要把福氣都吸回來似的:“沒有,是祁振京的一點兒……情債。”

“诶喲,”媽媽笑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緊了,捏住他的肩頭,“情債啊,那可不好還。”

杜西亭擡眼看向病床,崔叔叔也看着他,他忽然心裏有點兒別扭,和媽媽、媽媽的愛人談“情債”這種話題,怎麽想都不恰當。他搖了搖頭,說了句“他反正是這樣的”就把話岔了開去:“媽媽,哥哥說上回的壽眉是你去親手采來的?”

Advertisement

“對啊,十年前上山采的茶,茶餅一直放着,那天翻出來了,就想寄給你們。好喝嗎?”

“好喝啊,甜的。”

媽媽捏着他的襯衫領子:“你和你哥哥一樣的,都嗜甜。”

護士敲了敲門,推着小車走進來,對着沙發上的母子微笑打了招呼,走到病床旁,照例确認了一遍信息,然後往點滴架上挂了兩包藥水。

崔叔叔聲音嘶啞,堅持說了聲“謝謝”。

“沒事,”護士轉頭面向杜西亭和媽媽,“家屬看着點兒,藥水沒了按鈴。”

杜西亭朝她點點頭。

護士離開病房,輕輕帶上門。

房內窗戶緊閉,雪白的紗簾收在一側,一道陽光照進來,在地板上印出樹葉的影子。

杜西亭看着病床前挂着的小牌子。

病人姓名:崔保羅。

從杜西亭有記憶開始,他就認識這個人——崔保羅,是媽媽每個禮拜天帶他去的教堂的神父。

很早的時候,他就學會一件事,忏悔。在教堂的告解室裏,媽媽讓他至少說出一件這個禮拜犯的錯誤,起初他都是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如摔壞了同學的鋼筆、打翻了廚房的鹽罐子之類;他長大一點後,自我的部分漸漸沒那麽膨脹了,真正能體會到他人,也就懂得了反思。很多很多年,所有令他慚愧的事情,崔保羅都知道,他在聽完杜西亭忏悔後,覆手在他的頭頂上,對他說一段赦免詞,等杜西亭說了“感謝天主”,崔保羅就會揉着他細軟的頭發,不像“神”,而是像“父”一樣,對他說一些寬解的話。

杜同文一直忙于工作,崔保羅作為神父,對杜西亭而言,比父親還像父親。

直到杜同文升遷,他們舉家搬去北京之前,呂和靜主動提了離婚,放棄了杜西亭的撫養權。

杜東景和葉顯青結婚之後,杜西亭回福州看媽媽,才知道媽媽竟然和神父崔保羅有情。

一個是媽媽,是他最想、最愛的媽媽;一個是神父,是他人生很長一段時間毫無保留地、絕對信任地向其忏悔的神父,他們兩個怎麽可以……

杜西亭不敢相信,去找哥哥求證,而哥哥看着他,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說話,只是眼裏密密麻麻寫着他這些年的崩潰和痛苦。那一瞬間杜西亭終于明白,哥哥為什麽忽然從有一天開始,再也不跟他和媽媽一起去教堂。

他也從此再不踏足教堂,再不相信神、神父。

但他原諒了媽媽,接受了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很奇怪,在後來他知道父親和一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年輕女人結婚的時候,他同樣覺得震驚、失望——好像父親忽然從一個高大偉岸的藹然仁者,變成了一個到處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可他卻沒有辦法原諒父親,沒有辦法接受父親這段“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婚姻。

本質上是因為在他看來,媽媽和崔保羅的結合是因為愛,是愛讓媽媽突破了人妻的身份,也是愛讓崔保羅突破了神父的身份,可爸爸和邱潔不是的,他在這一段忘年戀裏,只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

或許這就是為什麽雖然杜西亭對葉顯青和葉先平的不倫反感、排斥,但又有那麽點動搖——能讓這樣兩個人突破身份、血緣的阻礙的,一定不是欲望,而是愛。

誠然,愛不是一個讓一切失格都合理的借口,也不是一個讓所有錯誤都可以被原諒的理由,但它讓審判者寬容。

一陣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落在地面的影子跟着一起左右晃動。

呂和靜搬了一把凳子到病床邊,握着崔保羅的手。

杜西亭的手機又有電話進來,他看了眼合上眼睛小憩的崔叔叔,朝媽媽指了指手機,往病房外走去。

杜北北在電話裏說:“杜西亭,你去醫院了嗎?”

“嗯,我已經在了。”他在樓梯間裏,有一點點回聲。

“忘記告訴你了,我還有禮物帶給阿姆,都在阿伯家裏,你房間的桌子上。”閩南語叫伯母和伯父是“阿姆”和“阿伯”。

杜西亭微笑說:“這麽好啊。”

“哼,你第一天知道嗎?”

“好,好,”他伸手正要扶着樓梯,想了想又停住了,“明天哥哥會過來,讓他去拿來好了。”

“诶呀,杜西亭,”北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你現在去拿嘛,順便幫我去我的那間房拿一下我的《馬哲》。”

他冷笑一聲,并沒有生氣,只是吓唬她:“我說你那麽好心呢,果然是有別的目的。”

“求你了,我下午上這課呢。”

杜西亭看了眼手表:“你現在回去拿能怎麽樣?”

“這一來一回的,我還要吃午飯呢。”

“我不用吃午飯麽?”

北北哀求道:“你幫我拿到學校來,我請你在我們食堂吃。”

“我差你那頓飯?”

“杜西亭!”

他笑,拉開樓梯間的門走了出去:“知道了,《馬哲》對吧?”

“嗯,應該就在桌上那堆課本裏。”

挂掉電話,他敲了敲門走進病房,崔叔叔還閉着眼睛,他小聲對媽媽說:“北北要我幫她送課本過去,那我先回去了,媽媽。”

“我叫福州賓館送午飯過來了呢,你吃了再走吧。”呂和靜擡頭看着兒子。

杜西亭搖了搖頭:“北北請我去她學校食堂吃。”

她笑:“诶喲,行,和北北吃去吧。”

“我走了,媽媽。明天我和哥哥一起過來。”

呂和靜站起來,送他到病房門口:“開車要慢。”

“我知道。”

“明天要是和哥哥一起過來,就不要開兩輛車啦,”她幫杜西亭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子,擡手點了點他的鼻子,“要愛地球。”

愛地球……這三個字,好像是所有媽媽輩的女性的口頭禪。

他笑起來:“知道啦,明天我腿着來得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