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經年舊事
第27章 經年舊事
“冬姒?”
城政司的胖大人懶洋洋倚在座椅上,他把玩着手裏那塊木牌,又睨了眼下邊立着的三人。
“是,這位冬姒姑娘很可能與我們在查的案子有關,勞大人行個方便。”
林盡原本想着,他們要尋的這位冬姒可能也與先前失蹤的那幾個花娘一樣,生在底層,沒人知曉也沒人記得,所以打算來城政司瞧瞧,看看會不會有像類似現代個人檔案的東西。結果沒想到,胖大人聽見他們的來意,卻略顯意外地揚了揚眉。
而後,他把手中木牌抛還給林盡,自己癱在椅子上,垂着眼皮慢悠悠地道:
“不必查案卷。冬姒此人,你去大街上随便尋個男子,只要他在中雲城待過十年以上,必定能同你講兩句與她有關的事。”
“哦?”林盡微微一愣:
“還請大人細說。”
胖大人撓撓下巴,瞥他們一眼,又沖不遠處招呼道:
“小吳!給這三位小仙君搬三把椅子過來,再給人把茶水倒了。我看你是清閑慣了,眼裏沒活兒,連客人都不懂得招呼嗎?”
那邊的小差役應了一聲,林盡知道,這是胖大人願意同他們細細聊聊的意思。
他坐上了小差役搬來的椅子,接過了他端來的茶盞,茶盞有些燙,浮在水面的茶葉慢慢打着旋。
“各位是仙山來的,中雲城又偏遠,你們不知曉咱這裏的故事,倒也正常。你們要問的這冬姒姑娘啊,往前看幾年,可是我們中雲城裏星星一般的人兒。各位既然查到了她身上,那定然也知曉滿庭春吧?這冬姒呢,就是滿庭春當年的花魁,如今滿庭春的花魁叫個什麽來着?啧,忘了,雖然也挺有名,但要比起當年的冬姒,那可就差遠了。”
胖大人吹吹茶盞,啜飲一口,眼中竟流出些許懷念之色:
“想當年,冬姒一舞,倚清風、佩環微顫。逞盈盈、漸催檀板。算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1]”
Advertisement
胖大人追憶往事,慷慨激昂地詠了段詩,過會兒又軟綿綿地癱了回去,重重嘆了口氣。
林盡和韓傲默契地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裏看見了迷惑二字。
“她名聲最盛之時,就連皇城的官老爺都紛紛競價邀她相陪,據我所知,曾經到過一夜千金的天價!多少人擠在滿庭春門口,踩破門檻就為看她一眼,而且這姑娘啊,不僅會彈琴跳舞,還頗為溫柔知心,三言兩語就能叫人舒心,只是可惜……”
說到這,胖大人又重重嘆了口氣。
林盡終于熬過了前面那一大段贅述,該聽到重點了卻被賣了個關子,一時急得沒忍住問:
“可惜怎麽了?”
胖大人慢悠悠瞥他一眼,才繼續道:
“可惜,這姑娘不知遇到了什麽事,突然有那麽一天,整個人都跟凋謝了似的。琴弦彈斷了,還不小心在跳舞時摔了腿,別說跳舞了,連走路都不利索,成了個跛子。之後她便很少笑了,也沒以前那麽善解人意了,這人氣啊,也就慢慢散了。
“你說她們這樣以色侍人的女子,沒了這幾樣,誰還瞧得上?也就她那一張臉有幾分顏色,可美麗是最易逝的東西,再過幾年,滿庭春裏嬌嫩的年輕姑娘越來越多,她年紀又大了,就這麽被淘汰在角落了呗。”
“……”
林盡微微皺起眉。
他回憶起昨夜在鬼境內見到的冬姒,确實如胖大人所說的那般,瞧着淩亂又疲憊,像一朵過了花期枯萎凋謝的花。
可除此之外,她的眼睛為什麽會被蒙住,她張口時從喉嚨裏湧出來的血,又是什麽?
想到這,林盡多問一句:
“那麽,大人,冬姒姑娘最後如何了呢?”
“最後?”胖大人用手指掏掏耳朵,撇着嘴思索一陣:
“記不得了,我記這個作甚?”
聽見這個回答,林盡略微有些出神,可也是那時,旁邊一直跟着聽故事的小差役突然結結巴巴地出了聲:
“那個……大人,仙君,我知道。”
“嗯?”
小吳這話一出,堂內所有人皆意外地瞧向他,胖大人更是瞪圓了眼睛:
“那你倒是說來聽聽?”
小吳第一次受到如此注目,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他瞧着也就十九二十歲的樣子,像只瘦巴巴的猴子,就一副骨頭架子支棱着身上明顯肥大不合身的衣裳,臉上是成片的麻子,往旁邊一縮,根本沒有存在感。
被這麽多人瞧着,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只一個勁地低頭盯自己的腳尖,邊支支吾吾道:
“後來,咱們中雲城的秦老侯爺說要給冬姒姑娘贖身,說要擡她回家裏做小妾,但冬姒姑娘在那之前就沒了消息。”
“秦老侯爺?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有印象。”
胖大人稍稍坐直了身子,片刻,突然激動得拍拍手:
“對對對,是有這麽一檔子事!嗐,秦老侯爺是出了名的……罷了,我記得冬姒似乎是不願入府受他磋磨,所以悄悄跟老相好跑了吧。反正滿庭春的鸨子是這麽說的。”
“沒有!都是瞎說!”小吳的反應有點大,林盡瞧着他的模樣,微微一挑眉。
小吳沒有注意到林盡的目光,他這時候倒不結巴了:
“冬姒姑娘不是跑了,她是消失了!老鸨說的是哄人的話,冬姒姑娘根本沒有什麽老相好,也沒跑,她肯定是被老鸨害了去!”
“別瞎說!人家沒事害個年老色衰的跛子娼妓作甚?再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是個啥,毛還沒長齊的破孩子,懂什麽冬姒懂什麽相好,人家趴你耳邊跟你說的?”
胖大人根本沒把小吳說的話當真,他不屑地嗤了一聲,一口飲盡盞中清茶,方同林盡道:
“行了,我知曉的也就這麽多,三位小仙君若還有疑惑,便去問問其他人吧。外邊天冷路滑,您三位慢走,不送了。”
城政司離中雲城的繁華主街很遠,街道上甚至有些冷清,只見白茫茫的雪和零星幾行腳印。
柳拂心走在旁邊,沉默片刻,開口問林盡:
“林公子,你覺得這個故事的結尾,有幾分可信?”
林盡愣了一下,正想回答,可未出口的話音突然被身後一道聲音打斷:
“三位仙君!!!”
林盡下意識回頭看去,見是小吳從城政司門內跑了出來。
他在風雪中像個搖搖晃晃的破竹竿,跑幾步,還險些摔了一跤。
也不知是跑的太急還是怎樣,小吳一張臉通紅,唇齒間都是劇烈呼吸呼出的白氣。
他将三人挨個看一遍,最終選擇用雙手握住林盡的手腕:
“仙君!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定要查清冬姒姑娘的下落,她不是跑了,她沒有什麽相好,她是被人背叛了,被人殺害了!一定是有人害了她,求求你們一定要還她一個公道,求求你們了!!!”
說着,小吳屈膝就想跪下,被林盡眼疾手快一把撈住:
“小兄弟不必這樣,若事情當真如此,我們定不會讓任何人留有冤屈。”
聽見這話,小吳擡頭同林盡對視。
林盡似乎從他眼底瞧見了類似淚水的波瀾,但還未等他看清,小吳便吸吸鼻子,躲開了他的視線。
小吳同他們三個好好道了謝,才轉身回了城政司,回去的時候他不似來時急切,身形晃晃悠悠,但每一步都堅定。
林盡瞧着他的背影,很久才收回視線,而身邊的韓傲看看他又看看小吳,擡手撓了撓頭:
“我都快被搞糊塗了,究竟哪個版本的結局才是真實呢?”
柳拂心抿抿唇角:
“我倒是覺得那小差役真情實感,他說的話也最接近故事原本的模樣。畢竟生魂化鬼需要極強的執念和怨氣,而這樣的魂,一般都是經歷了極大的絕望,甚至是被折磨至慘死。而且青火并不似攝魂和紅衣那般可以自由活動,這種低階鬼類,一般會一直被困在其執念或者身死之地,既然如今鬼魂還在滿庭春,那就說明,她從生到死都在這裏,從未離開過。”
“我也投小吳一票。”
林盡看看自己被小吳握過的手腕。
他能感覺到小吳當時的顫抖,甚至因為對方太過用力,林盡腕上衣料還留着幾道明顯的褶皺。
他擡手撫平那些痕跡:
“事情究竟如何還難說。不過,一試便知。”
-
“什麽啊,什麽冬姒,還在這冬姒呢?冬姒那小蹄子早就跟她相好的跑掉啦!”
早晨的滿庭春要比夜晚冷清太多,一樓大堂內多是雜役在收拾昨夜的殘局。
聽聞有客來,鸨母強撐着從睡夢中爬起來,可見林盡他們不是來消費的,肚裏怒氣自然蹭蹭往外冒,連帶着回話的态度也不怎麽好。
林盡就知道她不可能說實話,因此,他朝韓傲遞去一個眼神,韓傲立馬會意,随便使了個引雷咒,将滿庭春門口懸着的大燈籠劈了個焦黑。
鸨母被這陣仗吓了一跳,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而林盡瞧她這模樣十分滿意,他随手拉開身邊的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姿态張狂至極:
“實話告訴你,我們并非凡人。我等受仙山指引,察覺此地怨念頗重,顯然是有巨大冤情埋藏在此,特奉天命前來洗刷怨魂冤情,還此地安寧。你若肯配合,自然皆大歡喜,若不配合,倒時我們無法超度亡魂,有朝一日鬼魂力量壯大,纏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便不好看了。”
林盡這話将鸨母哄得一愣一愣,她一張臉煞白,可呆滞片刻,她又搖搖頭:
“你少在這唬我,什麽洗刷冤情,你們仙人的職責當是斬妖驅鬼除魔!我們此地确實有只惡鬼,幾年間來害人無數,你們不去除了她,反倒在這威脅我,是個什麽道理?!難道你們要為了一只惡鬼,欺負我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不成?!我的天爺呀,還劈天雷,來來來,今你就将我這老婆子劈死罷了!讓我也化個鬼當當,前去索你的命!”
“……”
林盡揚揚眉,并未反駁。
那鸨母見林盡無話,自覺占到了便宜,便又是坐地拍腿又是撒潑打滾,嗓門大得險些掀翻屋頂,惹得樓上休息的花娘們和門口路過的行人都要圍過來瞧瞧這到底是個怎麽回事。
周邊看客越來越多,幾十雙眼睛瞅着樓內的鬧劇,見此,林盡才從椅子上站起身,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瞧着正努力擠眼淚的鸨母,揚聲道:
“我等修士,并不只為驅鬼斬妖除魔。對付鬼類,若其未有殺人放火等惡劣行徑,應當以度化為主,雪它冤情,還它真相,了它執念,送它重入輪回。
“經我們查證,冬姒姑娘這數年間并未傷害一人,退一萬步講,就算她真的害了人,可你對此并非不知情,卻為何隐瞞此事許久,拒不上報?難不成,是你刻意縱容她害人不成嗎?”
說到重點,鸨母将哭未哭的滑稽表情突然僵住了。
她張着嘴巴,回味幾秒,趕緊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怎麽可能?你休要血口噴人!我一個凡人,怎可能與鬼魂為伍?!”
林盡微微彎起唇角,卻又刻意隐去了那抹笑意。
他點點頭:
“哦?那看來确實是我誤會了您老人家。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啊,冬姒姑娘為什麽放着滿樓的姑娘不找,偏偏對白衣女子執念深重呢?”
聽林盡松了口,鸨母的神情才終于輕松了些,她脫口而出:
“還不是因為……!”
可話說了一半,她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整個人猛地一僵,連沒說完的話都斷在了嗓子裏。
林盡笑意漸深:
“因為什麽呢?對了,我記得您剛說過,冬姒姑娘是跟她相好的跑了,那她好端端的,怎麽又留在滿庭春成了鬼呢?”
這話一出,圍堵在門口的看客一片嘩然。
林盡又擡眼瞧瞧撐在二樓圍欄邊看熱鬧的姑娘們。
姑娘們的反應和看客截然不同,她們間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對視的對視,沉思的沉思,總之,無一人對樓下如此精彩的鬧劇感興趣。
這便是林盡想要的效果。
如果冬姒的死真與老鸨有關,那讓她主動交代事情的前因後果實在是不現實,倒不如從旁人身上下手。
既然冬姒當年那樣出名,那知曉當年舊事的肯定不止城政司小吳一人,此事定然還有更多人在默默關注,只要把事情鬧得夠大,總有人會主動說出自己知曉的信息。到時說的人多了,他們說不定還真能西拼八湊出故事的完整版來。
至于滿庭春的花娘們,她們知道的定然比看客多得多,卻心照不宣地保守着這個秘密。林盡原本不太理解她們的想法,但現在卻懂了——
她們在保護冬姒,她們怕外來的修士知曉此事會對冬姒不利,怕冬姒從此灰飛煙滅不存于世。
所以,林盡要讓她們知道,他們來此并不是為了傷害她,而是為了還她公道,為了救她出執念苦海。
鸨母閉了嘴,再蹦不出一個字,但這已經無所謂了。
林盡就靜靜等着,等勇于站出來道出真相的第一人。
小樓內外的喧鬧持續許久,後來,樓上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林盡擡眸看去,只見圍在上面的花娘們突然讓出一條路來,而從人群後緩步走下樓梯的,正是昨日被他們藏在房中的綴棠姑娘。
可能是昏睡太久,綴棠氣色很差,發上簪花歪斜,略顯淩亂,身上衣裙也皺巴巴,不太整潔。
她緩緩行下,一雙眼睛始終瞧着樓下的林盡。
許久,她開了口:
“公子說的可當真?你不會傷害冬姒,而會還她真相化她執念,救她出苦海?”
聽見這話,林盡立馬正色,規規矩矩沖綴棠一禮:
“若此言為虛,在下甘受天雷降罪,從此修為停滞,仙骨……”
“不必。”綴棠打斷了他的話:
“不必發如此毒誓。想來也是,那位姑娘昨日應當已見過冬姒了,若你們只為驅鬼,今日便不會站在這裏了。我信你們。”
綴棠回了林盡一禮:
“妾身方清棠,見過三位仙君。今妾身願道出經年所有秘事,只求三位仙君,救救我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