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宴酣
宴酣
清樂宮中,歌舞升平。
藺泊舟自加冠之時便往邊境去,替他父親,先任廣平王迎戰蠻夷。如今凱旋,皇帝自然高興,大宴群臣。
他一向對這種場合無甚興趣又不善應酬,明明是主角卻躲在一旁半撐個頭,輕輕晃着杯盞中的酒。
今日的樂曲與往常的不同,從前均是鐘鼓笙一類的,聽得叫人困倦乏味,此次多一味琵琶音色橫貫其中。那人想來技藝非凡。
他往遠處看去,确有一人抱着琵琶,烏發于肩,與那些老态龍鐘的樂師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愛卿久未回京,不知可還習慣?此次愛卿立下大功,想要什麽賞賜,盡管提便是。”
藺泊舟曾是世子,早些年被迫留于京中,此去征戰已有兩年。
“回陛下,自是習慣的。不過今日所奏樂曲甚是別致,在下倒落伍了。”
“沒想到廣平王還通音律?說的是彈琵琶的吧。這可是人才啊,快上前來。”
那人聞言停下手上動作,抱着琵琶上前向他們行了個禮。
“小人溫白秋見過陛下、廣平王。”
“愛卿想聽什麽?”
“随意。”
他偏頭盯着那人,只覺得有些纖弱,幾是抱不起那琵琶,可演奏時是那樣有力,時而不急不徐,有時又有千軍萬馬襲來之勢。
“京城王府中想必未安排上樂師吧?不如将此人遣去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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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雖膽小又無謀略卻有些君王氣度,不極度偏愛什麽,什麽都能随手予人。
“謝陛下恩典。”
藺泊舟雖無甚在意,但王府确實缺樂師,有這麽個人也不錯。
溫白秋雖為樂師但級受達官顯貴之人喜愛,在樂府中一人之下而已。手中金銀財寶不比四五品的官少。只是他并無家世背景,終是與樂坊伶人一類無異的。
藺泊舟并非是對音律極有興趣的人。溫白秋獨奏完之後皇帝又換了幾個樂師上前,他實在無趣便随意找了個借口出去吹吹風。
“溫大人您沒事吧?太醫...有人嗎!?”
外面下着雪,朱紅宮牆邊溫白秋披着狐裘,頭低着,脫力的倚在一片殷紅之上,幾個宮女在他身旁不知所措。
藺泊舟見狀上前去,他母親也有這病。他只見溫白秋的手緊抓着心口,如溺水般不知所措,發鬓已濕。
“失禮。”他直接将手伸進溫白秋的衣袍。溫白秋太瘦了,極厚的絨衣之下只有些骨頭。他很快便找到了一個盒子,裏面是藥。
手指觸上溫熱的唇,藥被送入口中,好一會兒他才緩下來。
“多謝廣平王。”
此刻他仍是面無血色。藺泊舟突生愛憐之心,讓自己的人把他送走了。他又回席上去。
看一衆大臣的意思,是要他在京中多住幾日。
宴至尾聲他的人才回。
“晏笙,他住哪兒?”
藺泊舟偏身看向剛回來的人。
“繁華之地,依屬下看來不必王府差。內裏有個極大的沼地用于養鶴。
溫白秋府上,此時他已緩過來,往養鶴的沼地中去。天色已不早了,但他們見溫白秋來仍向沼地邊走了兩步去見他。
雪仍在下。鶴頭頂上的紅色格外顯眼,在冬日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暖。
“大人?天寒地凍,您快早些回屋吧?”在這片沼地邊守夜的人從瞌睡中醒來只見着溫白秋撐着一把素色的傘立于池邊,一盞柔黃的燈在冬夜十分耀眼,也為溫白秋臉上添了些許柔光。
溫白秋沒回話,僅是點點頭。
而京城的廣平王府久未有人打理,下人僅跟來少許,大多物件都有人送來,但人他還是用自己的放心。他不知皇帝何時學會謀略了,今日十分自然的将那樂師往自己這兒送。不過皇帝從始至終都是世家的傀儡罷了。若是那位還在,現下恐非當今局面。
晏笙此刻獨抱着壺酒坐于屋檐之上。雪染白了衣襟,雖為英年,頭發卻變得斑白,似一位老翁。
“解韞...我必償還。”
他曾是太子伴讀。昔日于東宮之中,解韞幾是與他形影不離。晏笙生性冷淡,做事一板一眼,可解韞卻不甚在意,總笑着看他。
“昀停?”昀停是晏笙的字,解韞總在習字時這樣叫他,然後等他偏過頭來時輕笑一下說:“沒事。”像一只狐貍。
解韞極通人情事故,又絕頂聰慧,若不是世家有意謀害。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他那會兒總是因解韞叫他而愣神,筆尖的墨就那樣滴落,在宣紙上留下一塊污跡。而現在,他睜眼閉眼都是解韞。
那日家中說有急事,要他出宮,他急匆匆趕回去,卻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個飯。他想再回宮去卻被攔住。一夜輾轉反側,再醒時已天地巨變。解韞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死”。而這其實是謀殺。
皇帝又恰在那日“病逝”。他們依祖制擁立長子便有了現在的皇帝。
“時雨......解時雨......解韞......”他喝得爛醉,只是念着解韞的名字便已紅了眼眶。雪将衣襟打濕,幾是要在他身上結冰,他卻仍呆呆坐着,望着沉雲霭霭。
第二天仍是早起。藺泊舟久未回京,穿朝服都有些不習慣。他知道昨日是解韞忌日,晏笙想必沒睡好便沒讓他跟着。
世家似是早已商量好了一般,決意要讓他暫住京中。不知又打的什麽如意算盤。不過久不回邊疆他是萬萬不能這樣的。
現下只能且行且看,不起沖突為上。
回府時新來的下人早已到了。他放心不下,管家又留在邊疆的王府,只好親自審。像他這樣會拿名冊一一對人的主兒不多。
他格外留意了其他人送來的仆役,多是美人。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不錯的字。”
皇帝送來的那樂師字桴意,那日他只介紹了名。
“多謝王爺贊賞。”他今日不抱着琴看着卻更瘦弱三分,許是久病所致。藺泊舟想到母親和姐姐在邊疆便憂心萬分。
藺泊舟甚少舉辦宴會,用他的日子不多,其餘時刻他便仍當樂府的差,整理收集樂譜一類的。
不過近期倒有場不得不辦的宴。他下周便生辰,京中想巴結他的人早早便送來了賀禮,若不請來倒像他無禮。
他也好讓晏笙謀一個一官半職,與官員們套個近乎。
“王爺,良纓郡主來了。”晏笙剛說完便有人進來。藺泊舟正審人審的無趣,又有新的事要來。
“皇姐,你怎麽來了?”藺泊舟起身又叫人給她上茶。
“怎麽?我不能來嗎。”藺意晚從小跟老王爺學劍術,一點姑娘家的感覺也沒有。
“這就是你府上新來的仆役?長得挺好看,只是風一吹便要倒了吧?像姑娘家一樣。”
藺泊舟聽她說這話哭笑不得。
“他是樂師。”
此刻溫白秋還未走,站在一旁。
“哦?你會什麽?”她來肯定不是為了閑聊只是她實在容易分心。
“回郡主,琴、簫、琵琶。”
“那就琴吧,天天聽泊舟吹簫膩味的很。”
溫白秋拿琴時藺泊舟才有空問她正事。
“姐,母親在邊疆無礙吧?”
“嗯,康健的很。”
“她前幾日寫信要你宴會結束後別急着回去。”
“京城有事?”她喝了一口茶。
“她說...要你早日成婚。”
藺泊舟猶豫了一會兒,他怕他姐一生氣把桌掀了。
“看情況吧。”
藺意晚剛舉到唇邊的杯盞又被她放下了。
溫白秋此刻來了,有人幫他将琴放下。他旁若無人的彈着,餘音悠遠。
“哦,梧桐木的。這琴不錯。”
說話間她已走到藺泊舟身後,拿起了他桌上放的名帖。
“皇帝給的?稀奇。”
“嗯,王府缺人。”
藺泊舟不敢亂說話。
“皇姐,你幫我一起審審人?還有百來個人呢。”
“行。诶,你不用撤了。彈挺好的。留這兒吧。”藺意晚倒是難得誇人了。之後他們用大半個上午的時間把人審完了。
朝堂內大致有三派。世家各自為政,而其中三家勢大,控制着皇帝。另一派那叫一個衷心,死心塌地的幫扶皇帝,直言死谏,抛頭顱,灑熱血的都有。而第三派就由藺泊舟他們這些立場不明的人組成。
藺意晚雖易生氣可管起事務來卻有條不紊,到宴請那日東西均已置辦齊備,府上也已置辦停當,新備的臘梅與紅梅讓王府在冬日添了幾分生氣。
到他生辰那日下午府裏便熱鬧起來了。他母親不在,可在附近的親眷均來了,禮物更是一箱一箱的送來,藺意晚已命人登記了,她還得接待那些親戚。藺泊舟也忙得不可開交,他不可能讓他姐來應付這些官員,而他自己又不善交際,頗為疲乏。
他們全都卯足了勁的套近乎,一幅和他父親很熟的模樣,說什麽他頗有他父王當年風采一類的,他聽的都厭了。
不過為了将晏笙安插入皇帝身邊,他還是另外同禁軍統領還有兵部要員們多寒暄了幾句。不
是世家出身的好像僅有去年的武狀元嚴烨,聽聞他當年無人能敵,縱是世家使詐也沒叫他落榜。
嚴烨亦不是喜歡寒暄的人。入席坐下後便沒怎麽動過。而宴前還有一個極無聊的過程,禦賜的物件會被一個一個呈上來,之後還要念長到離譜的禮單。雖說藺泊舟不怎麽愛惜財寶玉石,但仍能覺出皇帝挺看重他的。抛卻黃金百兩另有字畫石玩,良弓利劍。
藺泊舟,沒怎麽聽禮單內容,偏頭聽溫白秋彈琴。不得不說,比禮單內容有意思的多。他彈琴的樣子極認真,一絲不茍,專心致志。
“晏笙,你讓他換簫吧。”
他尋思着彈這麽久也該累了,他聽着都無聊,不如換一個。晏笙知道溫白秋是想有點新的消遣。
溫白秋的簫是玉制的,純白無暇。看着也賞心悅目。他會琴、簫、琵琶和笛子,樣樣皆不遜色。
宴席間,談笑不絕。他向嚴烨直接挑明了意圖,而嚴烨的回答卻讓他覺得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他表示會支持藺泊舟的一切行動,前提條件是他要娶藺意晚。不過他同意入贅。
他官居正三品,年紀輕輕到這種地步實屬難得,但他無家世也無背景,讓人極難權衡。決定權在藺意晚手上。
“空山兄,再來一杯!”
空山是藺泊舟的字,此時與他平輩的人正在給他灌酒。現在王府的樂師是夠的,所以後半夜換了一批人。
藺泊舟其實并不喜歡喝酒,所以再一次借機“出逃”。
他有在邊疆王府養狼,但這兒并沒有,花園裏東西很少,只幾株紅梅顯眼。他聽見不遠處有些許聲響傳來便往那處去。溫白秋正在擺弄他的笛子。他見藺泊舟來立刻行了禮。
“起來吧。”近看溫白秋更是消瘦,耳朵和鼻尖凍得通紅,他知道溫白秋年紀比他大但看着卻幼上許多。“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可能是藺泊舟喝太多了,腦中僅能浮現出“美人”這個詞。聽到這話,溫白秋神色如常,既無喜悅亦無驚慌。
藺泊舟就這麽盯着他,而後慢慢靠近。
溫白秋心中明了,自己就像一只金絲雀。無親無故,無家世亦無背景。從前在樂坊,現下在樂府都一樣,要竭盡全力讨飼主歡心。因此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藺泊舟只覺得有一點熱意貼上來,随之而來的還有冰涼的鼻尖。他用力吻上,啃噬着溫白秋的嘴唇,溫白秋雖吃痛卻也不躲閃,任他肆虐。
等回神時他已将人壓在牆上。紅梅陰翳之下,溫白秋嘴唇破了些許,眼眶也紅了,就像被欺負了一樣,看着惹人憐愛。
藺泊舟似乎也有點詫異,只聽見溫白秋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王爺?”
藺泊舟有些不知所措,岔開話題一般說:“你笛膜貼的挺好了,馬上該換場了,不用再調試了。”然後兀自走了。
之後藺泊舟全程心不在焉,差點将嚴烨的事忘了。草草和藺意晚講了幾句後讓她“自己想想”,也不和她讨論就拿起酒杯去找別人喝酒。可不管怎樣他都會留意到溫白秋,看到他微腫的嘴唇就會想起剛剛的事。
溫白秋吹着笛子,難得的有些疲乏,不如以往輕松。他不清楚藺泊舟的心思,可他現今如日中天,若想在京中活着便該有靠山。況且,接近藺泊舟本就是他的任務,只是藺泊舟的反應讓他有點意外,格外的......純情。
今日秦宰相也在,算是很給藺泊舟面子。
大燕是由五國合并而成的,其他四位異姓王均向現今皇帝稱臣,所以藺泊舟與皇帝并無血緣關系缺也算作親王。
宴散時,藺泊舟又瞧見溫白秋。他今日喝了不少,路都走不穩卻不肯要晏笙扶。藺意晚今日也極反常,沒了人影。
藺泊舟用最後一絲理智偏頭不去看溫白秋,跌跌撞撞回了房。
不知為何腦中總浮現出溫白秋的臉,随意的想着,不多時便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