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盒半價

第二盒半價

閻焱如今成為館長高坐辦公室,她手拿黑色水筆,饒有趣味地把玩,時不時劃上兩筆。

“咚咚”短促的敲門聲傳來。來人推門進來,也不客氣直接坐到閻焱對面,閻焱噌地一下挺直腰板坐正。

“王副館長你來了。”閻焱面帶微笑,樂呵呵地望着來人。

王笑嫣低頭掃視資料,也不擡頭,閻焱仍笑嘻嘻地注視她翻看板磚一樣厚實的文件,只見她手快到出現殘影,片刻後三指寬的文件已經見底,她擡頭直視閻焱。

被這麽一盯閻焱心裏發毛,心中不由得胡思亂想:資料都拜托謝哥僞造了一份,肉眼凡胎應當看不出什麽端倪……吧?見對方還盯着,她又想:我這幾天可是好好惡補凡人的知識,沒有表現很怪吧,沒有啊?

不承想對方率先打開話匣子:“王焱曉走吧,我帶你去看看館裏。”

路上王副館長擡手指去,閻焱順着看去,透過玻璃窗,屋內冰冷的鐵架上放着一口又一口黃色袋子,兩個身着藍色衣服的人忙忙碌碌的。盡管在白無常的補課下學習了很多人間之事,可有些她還是有許多不知,那麽就要不恥下問!嗯……謝哥說的。她問:“王姐,那些黃色袋子裏面是什麽?”

兩人走近,王笑嫣回:“裹屍袋。”閻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畏懼。王笑嫣睨了一眼鎮定的她反而稱奇,每一個來到殡儀館的實習生見到真的屍體多少都會害怕,這個看起來不大的孩子倒是坦然接受。

正想着她嘴角微微上揚,心想:是個可塑之才。她正欲微笑,眼看迎面走來一個員工,下一秒她把嘴角壓下,再一次一絲不茍地繃着臉。那員工見館長笑意消失,臉上挂笑說了聲好,然後忙不疊地跑遠。

前方響起哭聲,引得閻焱側身看去。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在小輩的攙扶下勉強支撐着走路。見狀王笑嫣快步上前,攙住下盤不穩幾乎摔倒的老人。她面露悲傷,用力地點點頭,輕拍老人的手背,以表安慰。

哭聲漸遠,閻焱問:“那個老人是你的親人嗎?”

王笑嫣回:“不是。”低頭見閻焱一臉不解,她接着說:“安慰活人總比悼念逝者重要。”

兩人到了一科又一科門前停留又起步離去。一路上王笑嫣除了與她說必要的解釋,其餘時間一言不發。偌大的館內,路上偶爾遇到寥寥幾人,只有哭聲連綿不絕地從四面八方湧來。

參觀結束,王笑嫣一路領她來到一間屋子,裏面陳列各式各樣的器皿,其中盒子居多。王笑嫣囑咐閻焱,說:“你學一學別人怎麽介紹的。”

閻焱擡眼去,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高個女人引着家屬看盒子,為他們一一介紹。閻焱踮腳對女人招招手問:“這些是骨灰盒嗎?”

Advertisement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閻焱一拍手,張口就來,“第二盒半價。”她曾在凡人商店外見過這樣的促銷方法。

聞言高個女人一愣,見閻焱一臉認真的嬌憨模樣幾乎要笑,見周圍家屬表情異樣,她馬上壓下自己的嘴角,再次挂上有些悲傷的面容。

幹這行有的時候嘴角真的比AK還難壓!

而王笑嫣當即給了閻焱一個毛栗子,口中念叨着,“要對死亡懷有敬畏之心,這種話不興說。”說完,她對家屬微微點頭,示意孩子還小不懂事,家屬不追究,跟着高個女人去別處看了。

無可奈何的,閻焱只能捂着腦袋繼續觀察,形形色色的人在這裏駐足,大多面帶愁容,奇怪的是兩個人面帶笑容,時不時和對方耳語一下。

正疑惑間,王笑嫣帶着她來到那兩人身邊,她微微傾身,有些恭敬地說:“您老今天又來了。”

一句話使得閻焱有些疑惑,什麽人來殡儀館會面帶微笑。更重要的是,什麽人能讓不茍言笑的王副館長這般敬重。

老婆婆寵溺地看向身邊的女人,有些無奈地說:“這不是孫女不滿意那個陶瓷盅,非得說給我買個好的。”她身邊的女人嘟着嘴拉拉她的手,老人接着說:“死了就死了,要那麽好幹什麽。”女人嘴鼓得像個受氣的河豚,有些不滿地看着自己的奶奶。

閻焱看那個女人,她年紀不大,應該二十出頭。面容姣好,眉眼清秀,臉上挂着嬰兒肥,鼓鼓囊囊的腮幫子讓她更像一只塞滿堅果的倉鼠。不難想象如果微笑,那這張臉可謂是人畜無害,男女通吃。

身邊的王笑嫣仍然半彎腰恭敬地對着老人說話,老人哈哈一笑扶起她,打趣着說:“一直彎腰會很累的。”王笑嫣答應着直起身子,推閻焱上前就要介紹。

說來也是奇怪,只見那人注意到閻焱的一瞬間,笑容漸漸消失,神情變得複雜,眼神更是混沌。閻焱不解地問:“你怎麽了?”孫女也在一旁關切地問着。

王笑嫣低聲呵斥:“王焱曉要禮貌些!”

聽到這個名字老人眯眼思索一番,幾秒後她再次笑起來,皺紋堆滿眼角:“別兇她,不是什麽大事。”她彎下佝偻的背,迫使自己與閻焱平視:“你好啊。”閻焱笑着回禮:“你好!”

兩人有一嘴沒一嘴地說着,一個女孩突兀地闖入人群,跪倒在老人面前。老人一驚,慌忙和其他人扶起女孩。女孩面容消瘦,臉色蒼白,個頭矮小,一副弱不禁風的病秧子模樣。

老人眯起渾濁雙眼打量一番,恍然大悟地揉揉女孩的頭,問:“是你這孩子啊,你怎麽來了?”

身後傳來兩陣腳步聲,一對年輕夫妻小跑過來,道了聲歉。他們畢恭畢敬地對着老人鞠了一躬就要上前拉女孩。只是這副小小身軀紋絲不動,穩如泰山地立在原地。她眼角含淚哽咽着說:“對不起。”老人蹲下與她對視,心疼地撫摸她的頭。語重心長地安慰她,說:“好孩子會沒事的,你會好好地,活下去。”她的手顫抖地要擁抱女孩,又迫不得已地推走她。

不知是閻焱錯覺還是什麽,“活下去”三個字一出,年輕夫妻臉上爬上一絲陰翳,他們一邊拉扯着孩子一邊道歉着離去。孩子口中只是喃喃:“對不起……”

見識一番插曲,閻焱問:“你和那個孩子之間有什麽淵源?”耳邊,王副館長再一次提醒她要有禮貌,閻焱充耳不聞,默默地看着老人。

即使沒有生死眼,閻焱也能看得出那個形如枯槁的女孩命不久矣。女孩的眼睛無神,眼角微微下垂,半睜着眼皮,一張冷漠的厭世臉。閻焱隐約覺得女孩身上帶有說不明道不清的煞氣,那對年輕夫妻臉上的蔭翳也絕不正常。

生死眼便是能看清生命倒計時的雙眸。非先天所得,而是後期修的,每任閻王都會擁有。得時如甘霖入眼,清亮眼眸。若失了或是毀了,那麽雙眸會灼燒三天三夜,失者罰十年眼盲,終生視弱見不得丁點強光。

老人不慌不忙俯身與閻焱對視:“這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啊,等我下次來給你講好嗎?”她頓了頓,請求着:“如果可以請你照顧好剛才那個女孩嗎?”聽聞此言,閻焱神使鬼差地點點頭。

夕陽落下,她站在副館長身邊目送一老一小離去,家屬都已經回去,副館長面朝餘晖背手而立,問:“今天有什麽收獲感觸嗎?”

閻焱沉思片刻,對副館長的背影回道:“我好像看到了熟人。”副館長提了興趣,哦了一聲。閻焱繼續說:“那個老人,我好像見過。”

王笑嫣當機立斷否認,斬釘截鐵地反駁:“不可能,逢女士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她早年驅鬼殺鬼,你那時候還沒出生。更何況她老年就停手開始在壽衣店工作,你從哪去見她。”

閻焱聳聳肩不以為然。突然頭上吃了一個毛栗子,她抱頭喊疼。

“你今天的收獲呢?”

“挨了一下。”閻焱癟嘴,一臉不高興地不和王笑嫣對視。此時王笑嫣背對落日,臉上滿是陰影,分不清神情,她冷冷地開口:“你是誰?”

閻焱答:“王焱曉。”

王笑嫣叉腰立着俯視閻焱,她繼續說:“我是老館長的女兒,我可不記得我有什麽女兒。這幾天看下來,你真的很不對勁。”她語氣越發冰冷,臉部越來越模糊。

閻焱暗道一聲不好,左手背在身後,随時準備執行物理失憶法。

兩人正僵着,說時遲那時快,老人身邊的孫女匆匆趕來。她喘着粗氣,蹲在閻焱身前将一張便簽攜着一枚赤色玉佩遞到她手上:“小妹妹,這是我奶奶給你的,你收好了。”說完她道別一聲,馬不停蹄地離開。

王副館長望着女人背影感嘆一句,“真是一刻都離不開她奶奶。”閻焱正準備打開紙張看,王笑嫣聲音再次傳來,她催促一聲:“快點回屋,外面冷,我已經給你收拾好屋子了。”

面對王笑嫣奇怪的态度反差,閻焱有些疑惑,默默攥緊玉佩。跟了上去,前面的人似是無意地解釋,說:“那位老人家都給你擔保了,我也不說什麽了。我相信爸爸和逢女士的判斷。”她解釋着:“這枚玉佩從不見逢老離身,看來她和你真的認識。”她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是也作罷了,她并不想太刺探別人隐私。

這幾天閻焱在副館長的帶領下逐漸掌握些許入殓知識,簡單為往生者修容或是運送她都可以勉強完成。

火化時,閻焱總是戴上墨鏡,并且努力克制自己的手,她千方百計不讓紅蓮業火竄出。此火焚燒惡人,對于普通人,她可不能輕易放出。可這火着實跳脫,它感受到些許火焰就在她手心聚成一朵紅蓮。故而每逢火化,閻焱必定雙手合十,旁人以為她虔誠悼念,實則是為了滅火。

從火化間走出,閻焱松開一直緊繃的雙手,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突然腳下一頓,她一拍腦袋,“哎呀”一聲叫出聲,自知不妥,她雙手捂嘴左右看,待确認沒有人後她深呼吸,心中苦悶:本王這每天做事不是和地府一般多?簡直別無二致,還是好累。

她仰天,默默叫苦:麻了,好想開擺。

忽地背後傳來一聲焦急喊聲,“仨火兒,快去大堂,逢女士走了!”

此言一出,閻焱當即朝大堂跑去。前幾天還慈愛微笑的老人,今天就躺在棺中,打的鬼也猝不及防。那個溫柔愛笑的孫女跪在棺椁邊,聲淚俱下,些許是哭了許久,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嗚嗚的,只有淚水默然地從兩頰滾落。

棺椁兩邊立着形形色色前來吊唁的人,他們竊竊私語:

“這孩子可怎麽辦啊,先是沒了未婚夫,又是沒了相依為命的奶奶。”

“可惜了這麽漂亮的人,命裏多坎坷。”

見有人來,他們轉火。

“看啊,這不是逢老給了貼身玉佩之後,就害她遭遇不測的那個罪人。”

“對啊,我前幾天看到她在工位上,神色怪異地看那枚玉佩。”

“可惜喽,逢老一生慧眼識人,只可惜最後遇人不淑,送了命。”

聽了這些流言蜚語,閻焱不解,但心中還是感到難受。她想:這些凡人的耳語怎麽比惡鬼的尖叫還刺耳?

閻焱看到王笑嫣正要開口詢問狀況,只見王笑嫣小聲靠近閻焱,比手勢示意她噤聲并将她護在身後。閻焱一臉不解,她還不勝了解凡人的手勢,正欲開口問,朱唇被輕輕捂住。不知為何她下意識地反手拉住那人肩膀,向身前擲去,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弧線,輕松得猶如投出一枚鉛球。

腦海中突兀地浮現出兒時被囚禁的場景,她聲嘶力竭地吼着:“不要碰我!”

悲傷沉重的氛圍被打碎,閻焱漸漸回過神,眼前沒有無邊無際的黑色。大堂的亮光很刺眼,投來的幾十道目光也是,尤其是那孫女的目光,怨恨得簡直要将她生吞活剝。

地上,王笑嫣單手扶腰,在地上蜷縮着,扭動着,五官因為疼痛收緊在一起。剛才伴随喊叫聲的是一聲清脆的骨裂聲。

她眼中充滿恐懼和痛苦,那視線越過閻焱,看向兩側蠢蠢欲動的悼唁者。

逢春生死後,外界對于她死因的猜測五花八門,惡劣的便是扯到了閻焱身上,将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人當成了兇手。

謠言一經傳開,就再也止不住了。王笑嫣本想告訴閻焱躲起來避避風頭,卻不想她還是跑了過來。她明白只要閻焱來到大廳之上,就會有無數眼睛盯着她,她的一舉一動在這些人的眼裏都是錯的。現如今發生這樣的事,她又該如何阻止。她吃痛地蜷縮在地,渾身冷汗。

閻焱愣在原地,她的唇瓣上下張開,連句道歉都說不出。剛才她的腦海中一片混亂,幼年時那股如山崩地裂般的恐懼砸向她的脊背,一只無形的利爪蹂躏她的心髒。不管過去多久她還是很怕,很怕。

視線模糊中,孫女身上浮出一抹黑氣,然後她第一個向她沖來。她大聲說着什麽,閻焱沒有聽清。她斜眼看向地面,王笑嫣被人扶起坐在地上,朝她伸出手,嘴裏念念有詞。在墜地時好似有沙包大的雨點三三兩兩落在她身上,就像那無數個囚禁的黑夜一樣,只是她感受不到痛。

恍惚間,一抹靜默的白色站在棺椁之中,孫女身上的黑氣徑直向閻焱襲來。

突然牆邊顯現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一剎那,天地歸于平靜,靜得吓人,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早已做好準備地碰撞沒有到來,一個算不上溫暖的懷抱實打實地抱住她。

閻焱睜眼,懷抱的主人黑衣黑帽,帽上四個赫然大字“天下太平”,她疲憊地笑了:“範哥……”她接着說語氣中滿是落寞:“你們還是不放心我,我有這麽不靠譜嗎……”

黑無常眼眶噙淚,鄭重地點頭,“小主,您就是這麽不靠譜啊。”

不知怎麽地閻焱只覺得全身無力,是恐懼過後的脫力,她甚至沒有力氣起來鬧,起來反駁。她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喃喃自語:“我還是好怕……天上好黑……”

“別怕。”令人安心的兩字擊破凝滞時空傳到閻焱耳中。來者白衣白帽,帽上寫有“一生見財”的清秀男人,一手握棒,一手持一團黑氣走來,步履堅定不急不慢。

他穿過人群來到閻焱身邊,眼睛餘光瞥到護在閻焱上方的人,時間靜止時一個拳頭實打實落在她背上。此時她的眼球轉動,白無常輕揮手中哭喪棒對着那人腦袋就是一點,那人登時暈過去。他輕嘆一聲,“這姑娘看來是我的接班人了。”

他蹲下身寬慰閻焱:“小主,我二人并非不信你,而是信你才來。”他一個眼神遞給黑無常,黑無常心領神會地眨眨眼,接着說:“對啊,我們信你,我這幾天在暗中看你,你一直在幹事,天天累得和牛頭一樣,你不總說你要當個沒心沒肺快樂的孩子。”

話音剛落,白無常眼睛上翻,舌頭吐出一點,啧了句:“白癡。”

眼看他們又要吵架,閻焱臉上重新綻笑:“好了,我知道了,那我努力工作了。”黑白無常扶持她起身,她接過白無常手中綠色妖氣随手一揚,那團氣體瞬間蒸發,仿佛不曾出現。黑無常看了面帶微笑,白無常看了微微皺眉。

她漫不經心地甩甩手:“好了喽啰沒了,該問問受害者惡鬼在哪了。”

身後黑無常高呼着:“小主,不管發生什麽我們和老大王都在你身後,你不要怕。”

白無常神色平靜,向她拱手:“願小主牢記‘驅邪伏魔,保命護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