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傩戲開場
傩戲開場
四周悼念者依舊動彈不得,閻焱徑直走到棺椁邊。她俯身一看,幾乎吓了一跳:老人印堂發黑,十指指甲泛黑,七竅流血。讓閻焱不解的是,老人的唇瓣卻出奇的紅潤,嬌豔欲滴的大紅色,就像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的嘴唇。
正觀詳着,一個虛無缥缈的蒼老聲音兀地響起,閻焱豎耳捕捉,分明聽到那人說:“大王,好久不見啊。”
閻焱擡頭望去,花圈簇擁下,一個白色佝偻身影飄在空中。見閻焱視線投過來,那人再次開口詢問:“大王,您記起我了嗎?”缥缈的聲音下,閻焱聽出一絲期待。她答:“見那鬼令便知了。”她輕嘆一聲反問:“不是說下次再見要給我講故事,怎得把自己作踐成這副模樣?”
那聲音的主人有些俏皮地回:“這不也算見上面了?”
靈動聲音讓閻焱想起她曾經當她老師的那段日子。那個女孩見了惡鬼便是一副疾惡如仇的模樣,鬼見了都要怕的程度,見到閻焱又是一副乖巧靈動模樣。
閻焱輕哼一聲,道:“自然,你是死是活,本王都能找到你。”她頓了頓,一副老師挑刺的模樣,道:“春生,你這除鬼的法子可真蠢,本王可不記得曾這樣教你,以命換命。”
春生飄到閻焱面前,微微欠身行了番禮。她臉上溝壑縱深,不見一絲悲戚或憤怒,徒留平靜。她說:“這樣賭命也還是失敗告終,只抓了個分身……我愧對您的教導。”
閻焱從身上摸出那枚赤色玉佩,高舉過頭頂,借着身後的燈光注視裏面血絲一般的赤色條紋。她頗為不悅地說:“這鬼令能保你不受惡鬼附身,你倒好托人還給本王,難道還不願意見我一面?”
話音剛落,面前的鬼魂一顫,片刻後她展開笑顏:“大王真是長大了,不與從前一樣。”見閻焱不語,她生硬扯開話題,“我在那千面鬼的注視下把鬼令送給風生,只為了護她……”
說着她的眼神飄到那個被打孫女的身上。閻焱順着望去,她微微挑眉沒說什麽。春生用佝偻飄忽的身子對着閻焱深深鞠躬,懇請地說:“大王,我求您救這孩子一命。”
閻焱回,“無可奈何。”春生也不驚訝,她似乎早有心理準備,只是臉上還是顯出落寞。閻焱接着說:“事關千面本王不會放任不管,你只管放寬心随黑白無常回地府。”春生轉頭看去,方才她只顧看自己孫女,竟沒有注意到一白一黑正遠遠地站在她孫女旁邊,四目直直地看向她們這邊。
黑白無常既已得令,一左一右護着春生鬼魂走了。
安排妥當不放心的事,閻焱重新,躺倒在自己落地的地方,雙眼一閉。
四周的時間再次流動,嘈雜聲再次響起,怒罵聲,呻.吟聲,勸阻聲四下炸開。女人将閻焱護在身下,一聲響亮的聲音從她瘦小的身軀中爆發,她吼着:“都停下,各位請停下!”
此言一出,毆打的人陸陸續續停下手,怒罵的聲音也消失了。他們無一例外地看着這個“始作俑者”,明明她最先沖上前,他們才跟随的,現在每一次拳頭落下都落在這個瘦小女人身後,她繼續說:“大家都打夠了吧,停手,我不想讓奶奶看到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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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閻焱目送王笑嫣被人擡走,此時此刻大堂之下只有她與春生的孫女——風生。
風生身上滿是傷痕,衣服沒有遮蔽的手臂腹部都露出或青或紫的淤青。她強撐着站在閻焱對面,咬牙切齒地問:“你能不能幫我報仇?”
一個面容溫婉,人畜無害的女人張口的第一句,便是複仇。閻焱凝眉不語轉身就走。幾聲雜亂的腳步聲傳來,胳膊傳來拉扯感,她扭頭俯視右臂上白皙的手,反問:“既不信我,又何必求我?”說完抽出胳膊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辦公室,耳邊傳來黑無常的聲音,“大王,你這是為何?”閻焱意念傳音,回:“這件事凡人不該幹預。”她頓了頓,說:“她只是因為相信春生才向本王求助,她是真的不相信本王。本王看着這麽不靠譜嗎?”語氣頗為不爽。
黑無常心中了然,“小主怄氣了。”接着他內心吐槽:小主,您真的不靠譜啊!
要說為什麽閻焱被黑無常吐槽不靠譜,那麽就要從她的傳奇童年說起了。
在閻焱還未展現卓越資質時,那時地府和天庭關系也說得過去。有一次地府應邀前去天庭赴宴,這位小祖宗嘴上答應着回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在天庭用餐,誰曾想一個不留神,她竟然效仿孫大聖偷食蟠桃、仙丹、美酒,就差一個大鬧天宮。僅此而已?不,她喝酒後耍酒瘋狠狠地來了個小鬧天宮。拿壽星龍頭拐杖把他老人家的頭當木魚敲;悄悄把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胡子系在一起,導致兩位離座時跌坐一起;騎着四不像和谛聽在雲端賽跑吓到太陽提前下山……
在那之後,天庭在禁止入內的名單上加了個“閻焱”,她本人相當自豪,因為自己和孫大聖在同一名單上數一數二,不分伯仲。可不是嘛,一個名單這千年來,這就你們兩個人!不是第一第二那就有鬼了。
包括老閻王在內的神鬼都以為這是巅峰,可不承想這只是個開始。想到這裏,閻焱聲音在耳邊響起:“範哥,春生的信息調查清楚了嗎?”
“逢春生,在傩村十裏外被發現死亡,周身皆是焚盡變灰的符箓。目擊者聲稱,‘神情恬靜就像睡着一樣,近了一看七竅含血,十指發黑。’她家在傩村第十戶的一家壽衣店。孫女逢風生是一個凡人的高官,在傩村附近城鎮做事,每周都會回春生家中。一天前接到鄰居電話趕回,下午就辦了葬禮,其後種種,小主皆已知曉。”
“明白了,繼續保護風生。”閻焱結束傳音,自顧自地想起來。
此事頗為奇怪,逢風生女見到閻焱的第一眼,分明是仇家相見,那眼神恨不得要把她千刀萬剮。一面要打她,一面又護着她。她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是逢風生身上出來的黑氣控制的她。
閻焱擡手扶額,心道:也就千面會對本王這般怨恨。
突如其來額頭不明所以地受到重創,閻焱吃痛的叫了一聲,她睜眼一看,王笑嫣站在她面前。她手上打着石膏,面容憔悴。她問:“是不是我不在這會兒你沒有好好工作?”
閻焱心虛地捂住腦袋,說:“沒有的事,我大致學會了如何修容,再過幾天就可以出師了。”
王笑嫣冷着臉說:“最好這樣。”她熟悉地坐在閻焱對面,也不吵也不鬧就是一反常态地駝着背安靜坐着。反常到閻焱心裏發毛,她問:“王姐,你這是有什麽話要說嗎?”
她揩淚,哽咽着說:“逢女士以前救過我啊……”她嘆口氣,接着說:“她和孫女相依為命,現在就留下一個小丫頭了。我出院馬上想着去看看那丫頭,可誰想,那丫頭一副失魂落魄的,見了誰都愛搭不理的。”
之後幾天內,王笑嫣不斷告知閻焱有關風生的最新消息。安葬好逢春生後,逢風生不再上班也不出門,整日躲在壽衣店,不開門,不營業。已經不吃不喝好幾天。
也有人想要看看她的情況,只不過都被拒之門外,吃過幾次閉門羹後也沒有人願意過問了,他們口口聲聲說:“這孩子廢了。”無不嘆息,一個年輕的女孩成了失魂落魄的廢人。
每逢有人路過都會聽到店內傳出詭異的音樂,伴随着“咚咚”的沉悶碰撞聲。次數多了也沒有人敢過問了。怪事一有,輿論謠言一傳,也就沒有人敢去那一塊了。本來有個壽衣店那裏的客流量就不多,這一折騰越發沒人,周邊的店個個門可羅雀。有幾個氣不過地選擇報警,警察一去,卻發現屋子裏幹幹淨淨,但是早沒有人居住的跡象。這一鬧,人就更少了,能搬的人都搬走了,幾個不怕死的把這一塊改成了鬼屋,倒也吸引了一些獵奇的人來玩。
這一說給閻焱整不會了,這幾天她不斷尋找千面,也有數不勝數的分身找上門來,她一一解決,事已至此風生怎麽還會出事?
送走王笑嫣後,閻焱立即傳音黑無常,“範哥,逢風生這幾天怎麽樣了?”另一端沒有聲音,她又喊了幾聲,依舊杳無音訊。
這幾天她一直聯系不到黑無常,都是白無常告訴她逢風生的事情,可他每次都是報平安,并沒有什麽異樣,閻焱對白無常的深信不疑。只是她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不安。
計劃被打亂,閻焱只得提前行動,她請了一天假,美其名曰是去看望,王笑嫣欣然為她多批準了一天。閻焱拿出鬼令交于王笑嫣,叮囑她:“晚上十點過後,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出館內。如有意外,緊握這玉佩就好。”冥冥中一個聲音告訴她,這件事交給閻焱沒錯。況且在她手上的這枚與逢老的那枚極其相似。
大中午,七月的天熱得人汗流浃背。閻焱來到壽衣店前,她拿下墨鏡推門進去,裏面寒氣逼人,散發陣陣不祥黑氣,她心中頓感不妙。
随着樓梯上到二樓,一抹妖豔的紅色映入眼簾,是一個大紅色的齊肩圓領蟒袍,說不清這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尋常人家的卧室中。
牆的一角有塊突兀的黑色,閻焱走近蹲下一抹,黑色的灰和油脂沾上手指肚,再看這牆面有層薄薄的蠟油,顯然是被人刻意鏟去,留下了光滑的平面。
打開床頭櫃的抽屜,一本日記安穩放在角落封在塑料袋中,閻焱拿出,第一頁一張家庭合照映入眼簾:父母,爺爺奶奶,和一個女孩。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漾着笑。
正看着,閻焱突然察覺到異樣的風吹來,窗口似乎有什麽東西。閻焱輕輕把書放回袋中密封再次讓它安穩躺回抽屜。她慢慢靠近黑色鐵窗,她越近,那股陰森的氣息越重。伸手輕撫鐵欄杆,紅褐色的血跡染上她的指尖。
月亮也不知何時爬上來,清冷的月色透過窗戶灑下,她分明看到自己的蒼白的手上是凝固的血痕,兩指一撚,血塊碎成齑粉,散出有些誘人的甜膩清香。閻焱這才确定這扇窗戶也不是什麽黑色的,本身是木頭的褐色,現如今血跡斑斑的。一團黑色纏于其上。
耳邊傳來凄凄訴苦之聲,“求你了,放我出來吧。”這聲音蠱惑着閻焱,一絲絲黑氣從窗邊分離纏上她的身子。
那聲音變成呻吟,繼續在她耳邊飄蕩,“救救我,我被人封在這,求你幫幫我。我許你榮華富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這女聲,甜美動人,撩人心脾。
閻焱原地站定,配合地問了句:“如何救你?”
聞此言,那聲音悅動起來,大喜過望地回:“你将這欄杆上的血擦去便可以了。”
閻焱立着不動,那聲音的主人又催了一遍,她還是不動如山,站如松。催到後面那聲音幾乎要罵出聲,閻焱才懶懶地回了句:“又要幹活?我不幹!”
那聲音的主人氣得直接開罵:“你這夯貨,只是擦個窗戶你都不做,你真真懶成這副模樣?”
閻焱回,“你給我工錢?”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閻王也不例外啊,沒錢她肯定不會打白工。
聲音暴跳如雷,罵罵咧咧地叫着,“錢錢錢,我道什麽?原來是個掉錢眼裏的懶人!”
閻焱轉身就走,那黑氣無形中拉扯着她的腿不讓她動彈半步。背對窗戶已經是她最大的動作,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腳底空蕩蕩的,只是個聲音的主人沒有注意到,閻焱并沒有影子。
如若身邊沒有凡人,閻焱懶于用法力拟出一個虛假的影子。要知道,光每時每秒都在變化,影子也是。為了不露餡,她只得計算着時間改變每時每刻的影子。
身後傳來一聲刺耳的鳴叫,有什麽東西帶着風就要向她沖來,閻焱轉過身,身上散出幽幽綠光,這綠色鬼火吞噬着纏繞其身的黑色霧氣。那本要沖來的東西又爆發一聲尖銳的鳴叫,掙紮着退回窗中。只是為時已晚,閻焱慘白的手抓住那團無形的黑氣,冷冷地說:“這裏的主人現在在哪?”
那團黑氣在她手中止不住地掙紮,最終徒勞無功,敗下陣來服帖地躺在她手中,聲音顫抖地回着:“就是那個臭女人用血把我封死在這窗上。”
閻焱不語,暗忖:“難怪血液有股香甜氣息。也難怪風生會引來鬼怪,畢竟下一任白無常的血液,誰不想嘗嘗。”她靜靜地盯着它,它繼續說:“她去找主人了。”閻焱挑眉,來了興趣:“千面?”
那黑氣應着,“對對,我們偉大的主人。”閻焱不想繼續聽它說的彩虹屁鬼話,打斷它說:“帶路。”那黑氣遲疑一下,又開始掙紮。閻焱手部用力,似笑非笑地說:“要麽現在送你輪回,要麽我帶你去地府永日游。”
那東西不再掙紮,殷勤地谄媚說:“大人啊,您還是得把這血給我擦去,不然奴家沒法走遠,也沒法給您帶路啊。”
話音剛落,閻焱一揮手,那血跡盡數散去,窗戶露出它本來面目,是深褐色的桃木,閻焱心中點頭:“憑年輕姑娘血跡可困不住一個千面分身,加之老舊桃木窗便說得過去了。”
血痕散去,窗外正午的太陽幾乎落下,落日餘晖散入屋內。閻焱微微皺眉,她竟然浪費了這麽多時間,便快速催促那分身帶路。
路上那分身有一句沒一句地扯些有的沒的,閻焱也不搭理,盯着它走在後面。
“大人啊,您這是勾魂鎖啊!您和那黑白無常有關系嗎?”被它問得煩了,閻焱胡扯一句:“他們是我大哥。”那分身醍醐灌頂地哦了兩聲,本本分分地帶路。
她們在一個廢棄瓦房前停下,閻焱四處望望,“就這?”話音未落她看見那屋中閃着橘紅色的詭異火光,她一個手快把要說話的分身封進腳邊的石塊中。随着而來的是一股強勁的冷風,她一驚:“此處陰力怎麽這麽強盛,這力量非十王不有。”
她透過門縫觀望,那屋中一個臉戴金色面具,身穿紅黑色繡面長袍的人在扭動肢體,跳着奇怪的舞蹈。那人身着暗黃色的坎肩,其上繡着虎皮紋路。跳動間,黑色的褲腿露出,那輪廓纖細。整個人頂着瘦骨嶙峋的身體撐起寬大的長袍,在一動一跳間瑟瑟發抖。周身的蠟燭随着那人舞動忽明忽暗,幾欲熄滅。
忽地那人動作僵硬,一會一動不動,一會動作遲緩一頓一頓地,好不怪異。持續了很長時間,那張金色面具死死盯着門扉不動。閻焱得以看清那副面具上長角,是一張笑顏,雙眼笑彎成弦月,眼尾出來兩條紅色絲帶,像是流着血淚。嘴角咧開到耳根,露出黑色內裏。那人手持龍旗一步一步僵硬地邁向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