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光漫步-1
月光漫步-1
得知瑞恩死訊的時候，伊森正在修複B234號機器人。
B234的金屬左腿留在了倫斯加森林的一場戰争中，瞌睡國的機器人持鐮刀砍下了它的左腿，B234沒有痛覺，他聽從伊森的命令，躲進了一棵五人粗的蘋果樹後，直至這場與以往無數次沒什麽不同的戰争結束後，它跟着部隊，用右腿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大本營。
芝士國贏下了那場戰役，可伊森沒有找到B234的左腿，估計是被金屬短缺的瞌睡國人趁亂撿回去當材料了。還有失去頭、失去手、軀殼折裂、中樞神經燒斷等機器人等待伊恩的修複，戰争太多了，傷亡太多了，他分身乏術，B234一直等到了今天。
所幸它只是個機器人，沒有感情也沒有意識，漫長的等待不會讓它心生怨怼，它的左腿可有可無，它的存在也同樣如此。反正沒有了B234，還有B235、B236、B237……
“瑞恩死了。”
伊森為B234連接腿部傳感神經的手一頓，随即恢複如常：“好的，我知道了。”
丹澤爾看着繼續修複B234的伊森，說：“你不親眼看一下嗎？”
芝士國的戰士腦中都有生命體征感知器和定位器，所有戰士都擁有前者的查看權限，而高級軍官才有查看定位的權限。每個戰士的手腕上都植有五角芯片，只要點開芯片的“生死簿”一角，就能知道某個戰友是死是活。還活着的戰士名字是藍色的，名字變成紅色意味着該戰士在戰争中犧牲了。
五角芯片不會删除任何一個戰士的名字，死去的人會永遠留在一部分人的心裏，或者所有人的體內。
“等我把B234的腿修好。”
伊森不急，丹澤爾不可能拿瑞恩的生死開玩笑，既成事實，他不必着急确認什麽。但他跟自己說，這不是逃避。
丹澤爾發紅的眼睛眨了下，問：“需要我留在這裏嗎？”
伊森拒絕了：“你不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嗎？”
丹澤爾不是機器修複師，他是一名永遠沖在前線的戰士，分析敵人、偵察敵情、訓練士兵、組織防禦和進攻……他要做的事情不必伊森少。
“好，我今天都在訓練場上。”
“嗯。”
“那我走了？”
“別擔心我”這句話還是被伊森咽下去了，他點了點頭，丹澤爾離開了，鏽跡斑斑的金屬門自動關上。門與伊森的意識相連，他想要一個人靜靜。
B234靜止不動，伊森把它的腿修好後，讓B234跑了幾圈，沒發現什麽問題後，他才垮下了肩膀。
點開生死簿的信息面板，伊森甚至不需要搜索瑞恩的名字，因為他把瑞恩設置成了特別關心，紅通通的名字撞進視網膜，攪得伊森血肉模糊。
伊森和瑞恩是同期進入戰士營的人，他們都是天賦極高的機器師，不過瑞恩更擅長于機器人的制作，而伊森更擅長于機器人的修複。伊森在讀書的時候就聽說過瑞恩的名字，瑞恩是鋒芒畢露的天才，是亞利聖學院中的風雲人物，以他的能力，他本可以一畢業就成為戰士營中的高級軍官——如果他沒有得罪院長的兒子——但後來他還是成為了一名沒有特權的普通戰士。
瑞恩有一頭純黑色的長發和一雙純黑色的眼睛，那在芝士國中相當少見，伊森第一次與瑞恩對視的時候，覺得瑞恩的眼睛裏面有漩渦，一旦被卷進去，說不定會粉身碎骨。
剛開始的時候他想避開瑞恩，因為他和瑞恩是兩種人，瑞恩吃過虧依然鋒芒逼人，而伊森只想低調行事，他隐藏起驚人的天賦，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想惹來任何人的嫉妒，因為這樣足夠安全。
可瑞恩看穿了他，他故意藏拙的行動瞞不過瑞恩的眼睛，瑞恩拆了伊森的代號為B004的測試機器人，它重新變回一堆廢銅爛鐵，面對伊森的質問，瑞恩給出的理由是：“它不應該這麽笨拙。”
伊森沒有生氣，他的目光輕飄飄地從瑞恩臉上掠過，在經過那雙黑色眼眸的時候速度加快：“你不應該這麽沒禮貌。”
“對它還是對你？”
“什麽？”伊森一開始沒聽清，“不管是對它還是對我。”
“你覺得在生命面前，禮貌的重要性有幾分？”
瑞恩的意思不太明顯，可伊森明白他要說什麽，伊森反問：“你覺得是聰明的人活得久，還是沒那麽聰明的人活得久？”
瑞恩說：“我不想你糟蹋天賜的禮物。”
伊森說：“我有選擇如何去活的自由。”
瑞恩聳聳肩：“當然。”
他的肢體動作和他的語言相當違和，這種漫不經心讓伊森感到了點憤怒，他說：“麻煩把B004恢複原狀。”
出乎伊森意料的是，瑞恩答應了，他按照伊森的要求，将B004百分之百的恢複成了原本的樣子，一個螺絲釘都沒多擰半分。伊森抱臂站在一旁看着瑞恩，他用力時隆起的背肌，他彎腰時起伏的線條，陽光孵化了汗水，那小小的水珠流至鼻尖，伊森動了動手指，按捺住為瑞恩擦汗的沖動。
完成拼接後，瑞恩對伊森挑了下眉：“如何？”
伊森板着臉：“很好。”
“你還在生氣？”
“沒有。”
“為什麽躲着我？”
“……我沒有。”
“昨天在食堂的時候，你一看見我，就轉了個方向。”
“是嗎？我不記得了。”
瑞恩拆穿他：“你撒謊。”
伊森繼續否認，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瑞恩問：“我很可怕嗎？”
伊森硬生生地停下了搖頭的慣性，反問：“你說呢？”
瑞恩什麽也沒說，他笑了下，便邁步離開了。
那是伊森和瑞恩的第一次深入交談，後來瑞恩再來找伊森“麻煩”的時候，伊森自暴自棄地想，随便吧，卸下無用的僞裝吧，反正瞞不過他。
在瑞恩的影響下，伊森漸漸大膽起來，他會設計一些精巧絕倫的機器人，然後讓瑞恩悄悄地帶回去，就當是瑞恩設計的。他們會讨論很多關于機器制作的東西，兩個旗鼓相當的天才交流想法，靈感便不再是罕見的、需要像等待流星一樣虔誠等待的驚喜，而是時時刻刻都會碰撞出新的火花。
瑞恩會不厭其煩地誇贊伊森：“你真是個天才。”
而伊森總會得意地說：“你也差不了多少。”
瑞恩笑他：“沾沾自喜。”
伊森說：“沾沾自喜總好過自怨自艾。”
後來他們不止讨論機器制作和修複，他們還讨論國家、戰争、黑夜、星空和彼此。
伊森問瑞恩：“你當初是怎麽得罪史萊克的？”史萊克就是亞利聖學院院長的兒子。
瑞恩說：“學校不是都傳開了嗎？”
流言的版本是：在一場機器人戰鬥比賽中，瑞恩的機器人将史萊克的機器人打得落花流水，史萊克丢了面子，于是求自己的父親報複瑞恩，讓父親刻意在瑞恩的畢業報告中多扣了幾分。亞利聖學院是芝士國最高軍事學院，畢業報告是對學生全方位的測試，測試內容包括身體能力、心理素質、對國家的忠誠度、課業成績和模拟戰場的反應能力等等，畢業報告高于九十分的人，畢業後可以直接成為芝士國的高級軍官。瑞恩最後拿到了八十九分，與高級軍官的職位失之交臂。
伊森搖頭：“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麽？”
“我不相信史萊克是那樣的人。”
瑞恩眯了眯眼睛：“你認識他？”
“說過幾句話。”
“哦。”
瑞恩好像生氣了，伊森解釋道：“我不相信史萊克是個好人，我只是不相信他是那樣蠢的人。”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如此，學院內傳得沸沸揚揚，不可能對史萊克和他的父親沒有任何影響。若芝士國的領導層昏庸至此，芝士國也不可能成為人類最後的淨土。
瑞恩的表情緩和了：“我不能當高級軍官，确實跟史萊克沒有關系，史萊克只是當了箭靶子。”
“所以真實原因是什麽？”
“你很想知道？”
“……嗯。”
“你做一個機器人送給我，我就告訴你。”
“我已經做了很多個機器人給你了。”
“那不一樣。我要你抱着‘這是給瑞恩的禮物’的想法，再做一個機器人。”
“我沒有時間。”伊森推脫，“我要修複很多的機器人，我很忙。”
這可真是拙劣的借口，伊森知道瑞恩知道。
瑞恩說：“我可以等。”
伊森沒有看瑞恩的眼睛：“那你等着吧。”
瑞恩嘴角一掀：“在我死之前做出來就可以。”
伊森皺緊眉頭：“閉嘴。”他讨厭瑞恩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他讨厭他這樣吊兒郎當的無所謂的樣子。
瑞恩被訓了，乖乖閉上了嘴。伊森轉過頭，用餘光瞟着瑞恩，反思自己剛才是否太兇了，他抿了抿唇，說：“在我把機器人做出來之前，你不能死。”
瑞恩答應了，瑞恩食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