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光漫步-3
月光漫步-3
伊森還抓着A187的斷肢，他覺得A187也受到了爆炸的波及，它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像是一個賴床的稚童，出于緊急程度，又或者是私心，伊森決定把A187的修複順序排到第一位。
他把A187的頭和軀體都抱回房間，A187雖然“人高馬大”，但它的身體很輕，瑞恩用了最輕的材料來制造A187，讓它的速度達到了最大化。伊森想，這就是瑞恩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決定保全A187的原因，因為只有A187的速度快到能夠逃離爆炸現場。
伊森沒在記憶中搜尋到有關A187的內容，瑞恩沒有談論過它，伊森翻看了A187的信息面板，發現A187是在五天前制作成型的。他想象着瑞恩撫摸過A187的軀殼，上面殘留的溫度早已消失，可一定、一定還有什麽留在了A187的身上，伊森沒抵抗住洶湧的情潮，他張開雙臂環繞A187，将自己嵌進一個冰冷懷抱中。
他閉上眼睛，才想起來他和瑞恩從未有過擁抱。
伊森将A187擺正，A187傷得不輕，按理說應該分解重組，給予它一個完美的身體，可伊森舍不得，他不想從根本上改變A187，這是瑞恩創造的最後一個機器人。
而且為什麽一定要完美呢？多一個完美的機器人，芝士國就能将所有虎視眈眈的眼睛都挖出來嗎？人類和适合人類生存的空間都越來越少了，戰争從長遠角度來看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可總有人選擇拿起屠刀，他們為了保衛身後的家園，只能迎戰。
人類的自我意識總是過剩，哪怕是制作機器人，也是以人類作為模板進行創作。機器人擁有類人的金屬軀殼，它們有頭腦、有四肢，中樞神經面板被安裝在人類心髒跳動的位置。
在修複A187的過程中，鬼使神差地，伊森将之前構想的要送給瑞恩的機器人的要素用在了A187的身上。他将A187斷掉的手臂和頭接回去，在修複中樞神經面板的時候，伊森将那朵玫瑰融入了A187的胸口。
他在這朵玫瑰上面花了很多心血，他沒有用戰鬥工作時間來做這朵玫瑰，那是對戰友和生命的不尊重，也是對這朵玫瑰的不尊重，他必須心無旁骛地完成這朵玫瑰。有很多個晚上，他沒有睡覺。
伊森将月亮的溫度和色澤融入玫瑰的枝葉，他收集了星雲的部分物質，濃縮成億萬倍的縮小體聚成玫瑰的荊棘，他用宇宙中的岩石碎片作為玫瑰的自我支撐體，同步了精細的機器分子，另一部分的岩石碎片被制成芯片，植入自己的控制系統，他将火山融化凝固的岩漿做成玫瑰的形狀，與鋼琴琴鍵的扁平扭曲體共同制成花瓣，他采集了清晨的露珠，将它營養化後永久地附着在一片花瓣上，因着露水的加入，花瓣稍稍變形，狀似一團連綿的雲。最後，伊森收集了一晚海浪和微風的頻率，将這種規律性的赫茲發送到玫瑰的支撐體上，模仿人類心髒的跳動。
現在，這朵玫瑰成了A187的“心髒”了。
伊森不确定這會對A187造成什麽影響，A187與玫瑰的徹底融合需要時間。在這期間，伊森思考改進A187的其它方式，他想給A187增加力量，又不想削弱它的速度。他再次查看A187的信息面板，看見A187的綜合戰鬥力分數變成了269分，滿分是300分，當然，沒有任何機器人能夠達到滿分。
相比起植入玫瑰前的254分，269分已經是很不錯的分數，但這還不夠，伊森想，他想要A187一直“活”下來，這遠遠不夠。
多了的15分從何而來？伊森對比之前的數據，發現才智多了8分，力量多了3分，耐力多了2分，敏捷多了1分，暴擊多了1分。
在戰鬥機器人的數據統計中，“才智”并不意味着它們有了自我意識，而是代表它們能夠多高程度地理解人類的語言，能不能最大化地被人類所利用。
A187現在的才智有22分，滿分是30分，這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數字。在植入玫瑰之前，14分的才智實在太低，難怪它會用敲門的方式請求進入，難怪它會傻乎乎地向伊森敬禮。多數被設計出來的戰鬥機器人都不會做這些無謂的舉動，它們為戰鬥而生，繁瑣的禮節不過是浪費時間的設計。
伊森決定給A187增加聲音系統，他很少會給機器人這麽做，因為戰鬥機器人不需要聲帶，給它們增加聲音系統不會提高它們在戰場上的存活率，而且伊森不喜歡聽到那種通過金屬碰撞産生的聲音，那太刺耳。但A187可以成為一個例外。
給A187增加了聲音系統後，它還沒有“醒來”，伊森确信這是受到了玫瑰的影響，他不知道A187什麽時候才會通電，暫時也想不出還能從什麽方面改造A187 ，于是他決定睡一覺。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但伊森沒能那麽快睡着，于是他開始計算，制作玫瑰用了多少天。人類很難正确感知戰争中的時間流速，短暫也是漫長，一瞬如同永恒，在戰争頻發的土地之上，有時白天也如黑夜，黑夜還是黑夜，到底過了多少個夜晚，無論是用理性還是感性都難以精确計算。
盡管如此，伊森還是執着于一個答案，可還沒等他想出來，他便哀然入夢了。
暮藍色的海洋附近，亂石嶙峋，這裏處處是戰鬥過後的痕跡，殘骸、凝固的血液、金屬的碎片、睜大的眼珠……瑞恩站在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面，說：“結束了。”
瑞恩說的是這場戰争結束了，伊森說：“還沒有結束。”他說的是一場無窮無盡的戰争還在持續。
“很快就會結束了。”
“為什麽？”
“因為我很快就會離開。”
“離開？那是什麽意思？”伊森是不懂，或許是裝作不懂。
瑞恩用哀傷的眼睛望着伊森：“如果這是我們活着的最後一個夜晚，你想做什麽？”
伊森說：“我想改變先決條件。”他不要這個夜晚成為他們活着的最後一個夜晚。
瑞恩問：“為什麽我這麽晚才認識你？”
伊森說：“不晚，我們才二十幾歲。”準确點來說，是二十四歲，他們真正認識的時候是二十二歲。
“太遲了。”瑞恩不滿足，他喃喃重複：“太遲了。”
伊森一句句反駁：“不遲、不遲……”
瑞恩說：“我讨厭戰争。”
伊森驚詫，他從來沒聽過瑞恩說這樣的話，他有時覺得自己看不透瑞恩，瑞恩仿佛對什麽都沒有所謂。權力地位不過是浮雲，功名利祿不過是庸常，生死存亡不過是塵土，來來去去不過是戲劇。
伊森喊他：“瑞恩。”
瑞恩的身影變得模糊了些：“嗯？”
“你是瑞恩嗎？”
“我是瑞恩嗎？”
伊森問了一個毫無道理的問題，但瑞恩沒有肯定。
“如果、如果有一天……戰争消失了，你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瑞恩也許覺得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太難想象了。
伊森沒有為難瑞恩，海浪拍打着石頭，裹挾着堅硬的、讓人失望的東西一點點離開，它們吟游自然的韻律，那比戰争的聲音動聽太多。
呼吸變得重了些，伊森眼珠一動，瑞恩消失了。他夢見自己還很年輕的時候，年輕到他還不知道瑞恩的名字。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抛下他？
伊森跪坐在空空如也的客廳中，他再也不想相信任何人了，沒有人會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他們輕而易舉地放棄他，仿佛他只是一團随處可見的髒臭垃圾。他恨，恨一個故事，恨很多名字。恨意像一具腐爛的屍體，慢慢消失，也慢慢紮根。
伊森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枕着的并不是枕頭，他被一個人抱在懷裏。不，不是一個人，他被A187抱在懷裏。
剛剛睡醒的迷糊跟從未有過的震驚交織在一起，過了十幾秒，伊森才反應過來，他将手放在A187的胸口上，想要推開A187，但手掌下是玫瑰并不規律的跳動，伊森又一愣，才想起來自己做了什麽。
A187抱着伊森的姿勢是母親抱孩子的姿勢，這讓伊森感到莫名羞恥，他将手縮回來，自己跳出了A187的懷抱。伊森打開A187的信息面板，正打算分析A187的行為動機時，A187突然開口了：“伊森。”
它的聲音不是機器人典型的聲音，沒有金屬摩擦的那種刺耳感，A187的聲音低沉而不嘶啞，像是伊森喜歡的末時代某個電影明星的聲音。伊森定定地凝視A187，思索那朵玫瑰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伊森。”沒有得到他的回應，A187又喊了他的名字，呢喃似懇求。
伊森動了動嘴唇：“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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