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脫身不易

脫身不易

梅映雪坐在窗下的貴妃榻上,手裏擺弄着一只淡金色絨花發釵。

廊上腳步匆匆,接着房門被凝雨從外邊推開,又反手闩上。

躲進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凝雨也不藏着,露出笑容壓着嗓音道:“小娘子,成了!‘袁小郎’來拜會鄭大娘子了。過不多時,該叫你去認人了!”

“來了?”梅映雪揚起粉嫩的臉頰,兩顆烏溜溜的眼睛明顯一亮。

“來了!”凝雨替她高興,“奴婢躲在暗處,瞧得仔仔細細——他來了,鄭大娘子也見了,這會兒就在前廳說話呢!只要他把玉佩拿出來,回頭您把自己那枚也拿出來,往鄭大娘子面前一遞,她想不認都不成!”

梅映雪被她說得心神激蕩,無心再做發釵,随手丢進簸籮裏,轉身去內寝拿玉佩。

再回來時,梅映雪心裏跳得厲害,低聲道:“能行麽?不會被識破吧?大娘子精明得緊,可別發現咱們做局騙她……”

“不會的!”凝雨擺手,篤定道,“您和袁小郎定下的娃娃親是真的,咱們薛大娘子在時就定準的!只是袁小郎随父母遷居江南,隔了十來年,誰也不知道誰是什麽樣子。咱們找的這位小哥,走南闖北,也見過些世面,不至于就被一介內宅婦人看出破綻。再說,他手裏所持玉佩,是照着您手裏這枚打造的,咱們比對過,一模一樣!有信物在,一定能瞞過去。”

梅映雪握着玉佩,給自己鼓氣道:“一定可以!我必須借這次的機會離開胡家,不然再無翻身之日。”

胡家算計她的家産,她再是懵懂卻不傻,多多少少看明白了。原想着,只要胡家人善待她,這些身外之物,就當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可胡家的胃口越來越大,她手裏的田契、房契一張一張都被索走,數月前連銀樓也替她典賣了。

她年幼無依,自知鬥不過他們,直到康秉成出現,幾次三番騷擾,鄭氏非但沒有幫她排憂解難,反而默許康秉成的一些行徑,梅映雪徹底寒了心。

康秉成是穆提學的幹兒子,生父是齊州通判,只是他自己不成器,整日花天酒地地胡混。不過,在齊州地面上,親爹和幹爹這樣的靠山罩着,他确實也不用費心,就比那些上進的學子們活得輕松自在。

梅映雪不想淪為胡家讨好康秉成的工具,決意離開胡家。

她去向鄭氏提出想搬回梅家舊宅除服,被鄭氏一通冠冕堂皇的道理拒絕了。

“你除服在即,馬上就及笄了。身大袖長的女孩兒家,搬回舊宅去,身邊沒個長輩,若是有些心腸歹毒之輩,趁機使壞,污了你名節怎麽辦?我和你胡伯伯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待?我們撫孤一場,将你養大,日後尋個好人家,好好發嫁了才算善始善終。你且安心住着吧,我和你胡伯伯定會為你的終身好好考量的。”

憑梅映雪如何再說,鄭氏就是不松口,還瞪了凝雨一眼,“越大越不懂規矩,若是我家的奴婢,早就打一頓板子發落出去!讓你家小娘子在這裏站了許久,也不知扶小娘子回去歇息?”

梅映雪明白鄭氏在拿凝雨敲打她。

父親過世之後,胡家對外宣稱撫孤,替她張羅家事,鄭氏把梅家的女使、家仆都打發了。

當時有位乳母,是薛氏為梅映雪選的,兩人感情親厚,不想分開,也是鄭氏從中拆散,硬把乳母發賣了。

後來梅映雪懂了,鄭氏把她身邊親近的大人都打發走,就是為方便拿捏她。只給留下凝雨一個小丫頭,翻不出什麽風浪,還能在她犯錯時,拿凝雨以儆效尤。

梅映雪不能明着和鄭氏撕破臉,暗中想辦法,讓凝雨雇人冒充和自己定親的袁岫峰。先認親,再設法接自己回去成親——這樣鄭氏就不能再阻攔她離開胡家。

兩個人不能立時去前廳,會被鄭氏懷疑彼此早有聯系,又等了片刻,估計說得差不多了,只是鄭氏仍未遣人來叫。

梅映雪将玉佩系在腰間的絲縧上,當作禁步,“我們自己過去。”

凝雨愣了下,“我們自己過去,合适麽?”會不會顯得輕浮?

梅映雪腳步不停地往外走,“這樣苦等,怕是等不來消息。”

她不能不防,鄭氏會從中阻攔,倒不如莽撞一回,就當偶然撞見,讓鄭氏來不及阻攔!

梅映雪和凝雨直接去了前廳,走到窗外沒聽到廳中有動靜,不禁自忖:這麽快就說完了?還是小哥被瞧出破綻打發了?

梅映雪走進廳堂,鄭氏端着建盞在廳中坐着,面色不虞。她的陪嫁嬷嬷呵腰立在她身側,正低聲耳語。

見她進來,嬷嬷立刻站直身子,裝作無事。

梅映雪的目光在廳堂中一掃,除了鄭氏主仆再無其他人,內心頓時沉一沉:果真是來晚了,到底是低估了鄭氏。

梅映雪面上不露,乖巧溫順的模樣上前行禮,“拜見胡伯母。”

“袁岫峰”來認親,鄭氏心裏再膈應,面上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客氣什麽?你過來有事?”擡手向旁邊的官帽椅上指了下,“坐下說。”

梅映雪自然不能直接提“袁岫峰”的事,被鄭氏看破,再想離開就難了。她眉頭輕蹙,露出哀傷神色,“再過六日,映雪三年的孝期就滿了,該當除服。特意來向伯母請教相關禮數事宜。”

她說得哀切,鄭氏原本繃着的臉色,明顯松了口氣。

鄭氏也作出憐惜之色,“好孩子,難為你了,此事伯母都替你想着。怪我身邊瑣事多,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已經找好懂行的老人,這兩日操辦起來。”

鄭氏說着,內心不禁感慨,剛領來時嬌小圓潤的小丫頭,現在已經抽條成大姑娘。

養在眼皮子底下,日日見着,反倒忽略了。今日“袁岫峰”的到來,反而提醒了鄭氏,仔細審視才驚覺,梅小娘生得如此美貌惑人。

身量纖纖,裹在月白色素淨棉裙下的身形玲珑勻稱。雲鬓雪膚,即使眉頭輕蹙,也不減風致,反而有一種我見猶憐的脆弱之美。

別說康秉成了,自己一介婦人,乍然發現她的美,也覺得心動。

正欲開口,門倌忽然慌張地跑進院中,扯着嗓門嚷,“大娘子!大娘子!不得了,皇城司來人了……”

廳堂內衆人一驚,立刻站起來往外看。

門倌剛跑進院心,後邊追趕上來一位皂袍公差,從背後把他踹得撲倒,接着上前踩住門倌的後背,瞪圓了眼睛威喝,“狗娘養的,活膩了?老子活劈了你!”

公差說着拔出刀,梅映雪和鄭氏等人吓地俱是一顫,也不知是哪個女使尖叫了一聲。

凝雨沖到梅映雪身邊,抱着她,和她靠在一處,主仆緊張地盯着闖進來的陌生人。

鄭氏好歹是縣丞家後院的當家主母,勉強壯着膽子,走到門前喝道:“大膽!你們是哪個衙門裏的?可知這是胡縣丞的宅院?”

甬路上人影晃動,有一人昂首闊步而來。

虎體狼腰,長身鶴立,比身邊的幾個公差還要高出半頭,與其他公差相似的暗雲紋圓領皂袍,穿在他身上也格外威風挺闊。

玄色氅衣,黑狐領毛出鋒,簇擁着線條分明的下颌,更顯硬朗。

劍眉微挑,狹長雙目帶着攝人心魄的寒意,令人不敢直視。

“把刀收起來!”

明明院子裏有好多人,也有好多聲音,可他的聲音響起,四周一切都安靜下來,獨有他的聲音是清晰明朗的。

原本拔出刀的公差,也聽話地将腰刀推回鞘中,腳依舊踩着地上的門倌。

來人目光冷冷掃過,不論落在誰身上,後者都是一陣瑟縮。

梅映雪只看了一眼,匆忙垂下頭去,是他!

那日在梅園偶然遇到,并吓跑康秉成的煞神!難怪如此有威儀,原來是官身。

做官要有官威,才能鎮的住場面。文官尚且講究不怒自威,武官豈能沒有所向披靡的銳氣?除非他的官職不夠,歷練太少。

似眼前此人,陰戾冷峻的模樣,定非等閑之輩!

“胡茂松、胡青林、胡青原父子何在?去叫他們出來!”那人低沉地嗓音,冷漠地在響起,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大步跨進廳堂,身後跟着幾名公差。

梅映雪是閨閣女子,不便見外男,此時情形該當回避。可門口有公差堵着,對方也未發話,連鄭氏都不敢挪動地方,她一時之間進退不得。

梅映雪聽見鄭氏的嗓音透着慌張,帶着猶疑道:“不知您是哪位上差?可否告知名姓……”

“皇城司親事指揮使,柳溪亭!”

“啊,原來是柳指揮使,失敬,失敬……”鄭氏依禮拜見。

柳溪亭的名字他們不熟悉,但是皇城司三個字,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怕。原本就惶恐的衆人,也因為這三個字,更覺如履薄冰。

柳溪亭沒說話,其他人不敢發出聲響,整個廳堂中頓時落針可聞。

梅映雪敏銳地察覺,有數道陌生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年輕鮮煥的美人,永遠少不了打量者的目光。

柳溪亭停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他一定認出她了,落在她頭上的目光尤其炙烈,明晃晃地像狼在打量獵物,讓人感到窒息。

她羞窘無措,頭垂得更低。

身旁的凝雨扶她的手,也傳來陣陣瑟縮。

就在她腦袋發暈要撐不住時,終于聽見柳溪亭波瀾不興地聲音道:“女眷回避。”

梅映雪松了口氣,仍不敢擡頭。鄭氏帶頭應是,揮手讓女使們一并退下。

梅映雪和凝雨相互扶持着,退步離開廳堂。在門口遇見胡茂松父子三人,不等她行禮,胡家父子搶着進去給柳溪亭行禮。

梅映雪忍不住偷偷往裏瞧了一眼,其他人在這位柳指揮使面前,都是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連鄭氏都是誠惶誠恐,瞬間覺得自己不敢看他,也不算丢臉。

冷不丁地,目光和柳溪亭撞上,他也在瞧着她——一如既往的疏冷幽暗。

梅映雪吓得一凜,趕忙低下頭轉身離開。

這一幕,卻落在準備離開的鄭氏眼中。方才她雖未擡頭看清柳溪亭的臉色,但是留意到對方曾注目梅映雪。

原以為,梅映雪出落得标致,男人好美色,多看兩眼罷了。

直到柳溪亭目送她離開,鄭氏身為過來人,恍然發現,他對梅映雪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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