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心不古
人心不古
胡家父子被皇城司的人帶走了三日。
除了他們,還有一些當地的官員,及參加鄉試的學子,都是被指認參與舞弊案的。
這些人關在牢獄中,不審也不問,就那麽着關着、耗着。一時之間人心惶惶,不明白柳指揮使賣弄什麽玄虛。
胡家一連三日氛圍壓抑沉悶,鄭氏一日之間就出出進進好幾回,到處找門路、托關系。
梅映雪想找鄭氏提離開的事。她和凝雨雇的小哥扮成“袁岫峰”登門,鄭氏以她尚未除服為由頭,把人打發走了。
她決定趁胡家出事再去辭一回。只是沒能和鄭氏碰上面,要麽是不在家,要麽就是累了歇下了。
這日午後,梅映雪在垂花門上終于等到鄭氏回來。
才三日,鄭氏已經憔悴了一大圈,似乎哭過了,眼睛還紅着。眼窩子凹進去,襯的眼珠子往外突着,模樣有些吓人。
“胡伯母。”梅映雪迎上前行禮,“胡伯伯和兩位兄長的事,有眉目了麽?”
鄭氏難得與她親近,伸手握着她的手,拉着她一路走進正屋,女使們摘氅衣的、沏茶的、端炭爐的,麻利地置辦利落。
梅映雪被鄭氏拉着在屋中的雕花紅木圓桌旁坐下,一時收不回手,被握得嚴實。
鄭氏嘆了口氣,又紅了眼圈,“方才我去了穆提學府上,穆提學也被拘起來了,我和趙大娘子姐妹兩個坐在一起想辄,難為得直哭——人可真是勢力啊!那些平日裏往來熱絡的三親六顧,現在都不登門了,躲得遠遠地,唯恐被沾上。”
鄭氏絮絮叨叨地說着,仿佛只有把這些話傾吐出來,心裏才沒那麽憋得慌。
梅映雪默默聽着,等鄭氏倒夠了苦水,發覺她心不在焉,才想起問她來意,“你找我有事?”
梅映雪斂容,為難道:“伯母心裏正在煩亂,原本不當說的,只是事情迫在眉睫不得不說——映雪再過三日除服,伯母家裏出了這檔子事,思來想去不宜在伯母家裏操辦。映雪想請伯母準許我搬回梅家舊宅去。”
除服要祭祀先人,這是白事的一部分,胡家攤上了官司,這個時候沾上确實不吉利。
梅映雪認為此時重提,鄭氏斷然不能再拒絕。
鄭氏呆了一會兒,像是才醒過神來,“你要走?”
梅映雪被噎了一句,想着她是急糊塗了,軟糯地聲音,誠懇辯白着,“伯母別誤會,映雪不是怕被牽連,而是因為除服在即,許多白事禮儀,換作以往倒也罷了。此時實在不宜在胡家操辦,還請伯母明鑒。”
鄭氏明白她說的是實話,之前還有理由拒絕,現在确實沒心思硬留她了,拿帕子沾着眼角的淚意,“還是你想得周到。我這兩日睡卧不寧,都糊塗了。”
嬷嬷給捧來安神湯,鄭氏擺手,把人都打發下去,拉着梅映雪的手讓她坐近一些。
“簌簌。”
是梅映雪的小字。
鄭氏熱切地望着她,滿含期許,“你跟伯母說句實話,你和柳指揮使是不是早前見過面?”
梅映雪心頭一跳,想起方才鄭氏說,去穆提學府上見趙大娘子,揣測康秉成必定也在——只有他知道,那日梅林中,她見過柳溪亭。
梅映雪知道瞞不住,含糊地撇清,“路過碰巧見了一面,匆匆而別,未曾搭話。”
鄭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她的手握得更緊,“簌簌,你可還記得,你父親過世之後,他生前那些生意上往來的夥伴,對你虎豹豺狼一般,要不是你胡伯伯出手救你,必定早把你撕碎嚼爛了,你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鄭氏确實急糊塗了,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梅映雪聽着頭皮發麻,嘴上還要應付道:“伯伯的恩情,映雪自然會記在心裏。”
鄭氏攥地她腕子生疼,眼中含淚道:“好孩子,你記着就好,記着就好……”
“伯母,我手疼。”
經她一提,鄭氏才發覺自己失态,放開她,扭過頭去擦眼淚。
梅映雪揉着自己被抓紅的手腕,道:“伯母若無其他吩咐,映雪就先告退,回去收拾東西了。”
鄭氏恢複了冷靜,點點頭,“你先收拾好,今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回吧。”
聽她松了口,梅映雪道過謝,轉身離開。
鄭氏望着她的背影,泛着潮紅的眼睛慢慢變得陰鸷,腦海裏又響起康秉成的話來。
“姓柳的錢收了、酒宴也赴了,就是不肯松口。一直關着人不審,擺明了就是油水沒撈夠,要狠狠敲咱們一番!我爹爹說了,沒別的辄,還是得想辦法塞錢、送女人把他哄得高興,胃口填滿了,這事兒也就辦的差不多了!”
“現在不是心疼錢的時候,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人重要還是很子重要?”
“我給他送去兩個女人,他都給攆回來了,思來想去,等閑女人入不了他的眼,八成是在梅林看上梅小娘子了。聽鄭大娘子這麽說,就更确信了——我在女人堆裏見慣了漂亮的,也要稱一句:梅小娘子才是齊州第一美人!”
“你們養她一場,到她報恩的時候了!雖說我也舍不得她,可是柳溪亭這尊大佛不送走,咱們在齊州都沒好日子過。一個梅映雪,和以後的榮華富貴比起來,顯然不夠瞧了。”
……
梅映雪想到可以離開胡家,內心雀躍不已,回繡樓的腳步都輕快了。
礙于四周都是胡家的人,她和凝雨高興也得悶在心裏,麻利地把東西收拾出來。
除了幾身衣裳和少量首飾,別的都是胡家給置辦的,她都不帶,免得再落人口實,說她貪了胡家的東西。至于典銀樓的錢和田契,以後再想辦法讨回來吧。
用罷暮食準備早些休息。
不知是這幾日一直憂心離開的事太過費神,還是因為能離開而高興上頭了,主仆兩個總覺得頭暈、手腳發軟。
很快就撐不住,一個軟倒在玫瑰椅上,一個軟躺在地毯上。
又過了幾息,門被人從外邊推開,四個粗使婆子陪着繃着臉的鄭氏走進來。
鄭氏看了一眼梅映雪,咬咬牙,給自己手邊的嬷嬷遞眼色。
嬷嬷小聲吆喝粗使婆子們,“快點!手腳都麻利的,別鬧出響動。今日的事誰也不許多嘴,不然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
柳溪亭是半夜被人從酒樓裏攙出來的。
這兩日夜夜笙歌,醉生夢死,別看當地官員當面把他捧得高高的,內心裏巴不得把他灌死在酒樓裏!好往上邊回報,是他不堪大用,貪杯殒命,壓在那些人心頭的大石也可以松一松。
柳溪亭也不負他們所望,被塞進轎中時,口齒含糊不清,眼睛都睜不開了。那模樣,怕是被人丢進湖裏都不知道掙紮。
轎子一路擡進早已準備好的別院裏,一位姓魏的師爺被指派護送他回來。
“慢點,慢點,柳指揮使小心腳下,你們悠着點兒……”魏師爺讓兩名随行的小吏把柳溪亭摻出來,架着往正堂走。
柳溪亭腳步虛浮,幾乎使不上力,整個人的份量全壓在兩名小吏身上,累得兩個人直吡牙。
魏師爺先行兩步上了臺階,把門推開,往裏瞧了一眼,紅燭昏羅帳,半透的紗帳中躺了個人,身段玲珑——看來都準備好了。
柳溪亭被扶進房中,眼睛被燭光一映,有些難受。他下意識擡手遮住眼,“這是哪裏?如此照眼。”
“嘿嘿,柳指揮使,這是您今晚休息的地方,您睜開眼,好好瞧瞧?”魏師爺笑得巴結,讨好地輕聲說道。
柳溪亭偏着頭,慢慢移開手,房中陳設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最終目光落在床榻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疑惑道:“那是……誰在那裏?”
練武的就是眼神好,都醉成這樣了,隔着距離還能發現床榻上有人。
魏師爺在心裏嘀咕了一句,笑嘻嘻低聲道:“柳指揮使這幾日在齊州辦差,辛苦了。有道是美人惜英雄,似柳指揮使這般青年才俊,身居要職,又生得儀表堂堂的大人物,哪家的小娘子不愛慕?這位,是咱們齊州第一美人,願自薦枕席,還請柳指揮使勿要嫌棄。
魏師爺呵着腰、抄着手,仰臉露出谄媚的笑。
柳溪亭眉眼微垂,眸光落在魏師爺臉上,面容不辨喜怒。
他若是清醒時,身形筆直氣勢冷冽,魏師爺根本不敢擡眼看他。這兩日跟着各位官人赴宴,見慣了柳溪亭醉醺醺的模樣,覺得他不過是相貌兇了些,和那些貪財好酒之徒也沒有太多區別,畏懼之心漸漸丢了。
魏師爺按照康秉成的交待說完,給兩名小吏使眼色,示意他們把人扶到床榻上去。
可是柳溪亭沒有動,兩名小吏不敢硬拽,面面相觑地扶着他站在原地。
室內紅燭搖曳,光影明暗交錯。
柳溪亭的臉一半在光裏,一半在暗處,居高臨下俯視着魏師爺,眸光幽深如墨。
魏師爺感到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量壓在頭頂,被看得心底發毛,不敢直視對方眼睛,眼神落在柳溪亭下巴上,“柳、柳指揮使……”
柳溪亭遲遲沒有說話,魏師爺心裏直打鼓,這人看着不好相與,又素聞皇城司的人都蠻橫,就算不喜歡房裏安排女人,也別發作在他頭上啊!
柳溪亭忽然輕笑一聲,慢吞吞地擡起手臂,巴掌伸到魏師爺腦袋旁邊。
魏師爺吓得一縮脖子,臉上見了汗,“柳、柳指揮使息怒……
啪!
柳溪亭的巴掌到底落在魏師爺的臉上,魏師爺閉着眼睛一激靈!接着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臉上。
兩下都不疼,只是輕輕拍了兩下,是在捉弄他。
魏師爺睜開眼睛,匆忙擡頭,看到柳溪亭似笑非笑,吐出一個字來,“滾!”
這是嫌他們沒眼色,在這裏礙事了?
魏師爺轉過彎來,應了一聲,招呼兩名小吏,“快滾,快滾,別擾了柳指揮使的好興致。柳指揮使,您歇着,小的明早再來侍奉。”
魏師爺帶着兩名小吏忙不疊地跑了,臨走前還懂事地帶上門。
原本還懶散的柳指揮使晃晃脖子,活動着手臂挺起腰背,漫不經心地瞥向紅羅帳,隐約可見那人覆蓋在錦被下,身段曼妙。
齊州第一美人?怕是庸脂俗粉堆裏選了個能入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