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坐地起價
坐地起價
鄭氏的心已經涼了半截,多日以來的擔憂和恐懼,壓在心頭不得松懈,原以為自己抓住的是救命稻草,不想人家早就準備好拿他們祭刀。
鄭氏悲憤至極,氣血翻湧漲得腦袋發暈,瘋了似地罵道:“這群殺千刀的!說好的禍福與共,出事了反倒想推到我們身上?我咒他們不得好死!一群王八蛋,沒一個好東西……”
鄭氏罵了一通,還要面對血淋淋的真相,人家存心要胡家父子背鍋,怕是九死一生啊!
她又氣又恨,無奈地跌坐在地上,嗚嗚痛哭。
哭了一陣,擡頭看着梅映雪,懊悔道:“簌簌,伯母對不起你,千錯萬錯,罪在我一人……”
鄭氏哭得凄慘,膝行到她腳邊,抱住她的雙腿,“只有你了,求求你,只要你能救回你胡伯伯他們,我願意把這條命賠給你謝罪。簌簌,護送你的小官人對你恭敬,可見柳指揮使他喜歡你。只要你開口,一定能給你胡伯伯他們求條生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她還有臉說?想到自己在田家別院裏赤身醒來的羞辱,還有面對柳溪亭時的兇險,若非拼死反抗,必定清白難保。
梅映雪心頭怨恨洶湧,猛地推開鄭氏,斥道:“你自己夫君、兒子的是命,我的不是麽?虧你還是為人母親,養了女兒的!你把我送到別院去,可想過我的下場?若我的清白毀了,如何做人?大娘子不僅自私,還惡毒!”
鄭氏爬起來又來牽她的衣袍,哀求道:“簌簌,你息怒,害你的是我,是我!我願意給你抵命。這件事和你胡伯伯他們沒有關系,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做的,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啊!求求你,念在他們往日待你的情分上,幫幫他們吧,他們罪不至死呀……”
“遲了!”梅映雪看她哭的悲慘,索性直言,“柳指揮使說,舞弊案言官死谏,牽涉東宮,鬧得學子激憤,管家震怒,不砍幾顆腦袋難以平息。有靠山的早早地抱緊靠山,也選定了替死鬼。”
梅映雪居高臨下,目露一絲憐憫,“大娘子,胡家靠的人都自身難保,怕是保不了你們,提前準備着吧。”
“不……”鄭氏哀嚎一聲,方寸盡失,痛哭流涕道,“我不相信,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有……”
鄭氏伏在地上咚咚給她磕響頭,“簌簌,伯母給你磕頭了,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繞我們這一遭吧!這件事,并非是我本意,都怪康秉成那個混蛋,是他給我出的主意啊!他說,柳溪亭一定能看中你,他還說,胡家養了你這麽久,該是你報恩的時候了,連怎麽擺布你,都是他教的……對了,還有趙大娘子!以前康秉成打你的主意,你胡伯伯本是不願意的,都是他軟硬兼施,趙大娘子也給我們夫婦施壓,我們也是沒辦法呀……”
鄭氏把自己與這二人的勾當如數道出,再次對梅映雪磕頭哀求。
梅映雪默默聽着,方才明白,梅林賞雪折梅時,康秉成突然出現追逐,也是趙大娘子安排的。趙大娘子特意指派她去梅林深處,途中繪屏以尋帕子為由離開,全都是他們計劃好的,為的就是僻靜處,給康秉成制造機會。
若真成了,孤男寡女梅林私會,對方又是出名的纨绔子弟,傳揚開來,對方不過是添一筆風流史,而自己名聲盡毀,不肯自我了斷,就只能委曲求全從了對方,但是這口氣得讓她憋屈至死!
這些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歹毒辣,沒有一個好東西!
幸好她及時發現對方,跑進了偏僻處的院子,又幸好,她遇到了柳溪亭……
梅映雪輕嘆一聲,回過神。
她讀了十餘年詩書,頭一回做惡人,心還不夠冷硬,面對鄭氏崩潰哭求,不禁有所動搖。
今朝有恨,往日确實有恩。
梅映雪往旁邊一躲,擡手示意,“大娘子不必求我,我也只是個傳話的。還有件事,我一并說了——當年我爹爹病故時,因我年幼,留下的田産、銀樓,還有一些家業都托付大娘子代為打理了。當時梅家的帳房先生估算過,家産總計約有兩萬貫,加這三年經營賺下的錢,我也不多要,一共給我四萬貫,咱們兩訖!”
梅映雪坐地起價,把兩萬貫變成四萬貫,反正是狐假虎威,不怕鄭氏不給。
受了柳溪亭的點撥之後,她就想明白了,為了自保把家産送出去,可她是被鄭氏算計的,這些事原本就和她沒什麽相幹,憑什麽要她承擔?即然得了柳溪亭的授意,幹脆就多要點,徹底把胡家掏空。
再多的錢,她沒有把握,翻倍要應該能要到。
“四萬貫?”鄭氏愣怔了一瞬,看她并非說笑,頓時瞪起眼睛叫屈,“小娘子這是明搶啊!你那些鋪子,不僅不賺錢,這三年全是我胡家在貼補!小娘子要算賬,先把胡家貼補的還上吧!我這就讓賬房拿賬簿來,咱們好好算一算!”
跟她要錢,像割她的肉,顧不上啼哭,鄭氏氣哼哼地爬起來往外走,真打算去叫賬房。
梅映雪姿态從容的看着她,“大娘子真會得了便宜又賣乖,我在胡家的吃穿用度,樣樣不及胡家兩位小娘子,反倒貼補的家用是最多的。既然大娘子要清算,我倒是不急,有功夫讓大娘子清算。只怕胡縣丞和兩位小郎君等不了太久。”
鄭氏腳步一趔趄,轉身瞪着她,目光裏恨不能淬上劇毒,“梅映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別以為爬上柳溪亭的床,你這輩子就高枕無憂了!無媒茍合,名不正言不順。等人家玩膩了,就把你當抹布丢了,你怕是連哭都找不到地方!”
梅映雪握起拳頭,長長的指甲刺痛掌心。
瞧瞧,鄭氏打的就是這樣的好算盤!把她送去讨好柳溪亭,既要過眼前這一關,又打算拿捏她,為着以後還要胡家做靠山,吞了蒼蠅也得咽下去。
梅映雪告訴自己,心裏再大的怒火,也不要因為她幾句話就亂了方寸,叫她吐出家産來,比什麽都實在。不然自己無法跟柳溪亭交差,下場更慘。
梅映雪唇角彎了彎,點漆般的眸子卻無半分笑意,“不妨跟你實說了,我已将家産盡數送許給了柳指揮使,讨要也是替他讨要的。若是不服,你可以去找柳指揮使算,不過他未必見你——四萬貫,一文也不能少!而且要在三日內準備好,柳指揮使說,準你三選一。”
鄭氏惶然,“三選一?什麽三選一?”剎那間明白過來,又撲過來跪在梅映雪腳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哀求,“簌簌,這讓我如何能三選一?少了哪一個,我都不能活啊!求你,再去給柳指揮使說說情吧,求求你……”
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一會兒一出戲,鄭氏不去瓦子裏做伶人太屈才了。
梅映雪甩開她的手,“我也只是個傳話的,哪有什麽人情可以求?這個節骨眼兒上,能救一個是一個吧,難道全都搭進去?大娘子想救人,早早把銀子或者銅板準備足了,遲了就全耽誤了。”
鄭氏哭道:“三天,我上哪弄這麽多錢吶?四萬貫不是小數目,能不能再寬限幾日?”
“大娘子說笑麽?遲一日都不行!四萬貫哪裏多了?我家的銀樓,連房子帶着裏邊的金銀器等物,當初估價要兩萬貫。而大娘子幫忙典賣時,卻只估出八千貫的價,再是虧錢,也不至于虧的只剩下房架子和一些不值錢的舊物吧?胡家兩位小娘子的嫁妝本就豐厚,銀樓‘典賣’以後,都可以腰纏萬貫了吧?也不知她們舍不舍得拿出來救父兄。”
鄭氏雖然心疼錢,但是給兒女們使,半點不心疼。除了要籌謀兒子們的功名,還要操心女兒們的嫁妝。
本朝女子出閣,若是沒有厚厚的陪嫁,多半會被婆家輕視,亦會被街坊議論。
胡家兩位小娘子的嫁妝,打小就給她們一點點攢起來了,除了首飾、器物,還有一些田産、鋪子。占了梅家的銀樓,裏邊值錢的金銀器,都被鄭氏都想方設法弄進了女兒的嫁妝堆裏。
沒想到這些私密事,都被梅映雪知道,鄭氏不禁一驚,轉念又回過味兒來——一個城裏住着,沒有不透風的牆,多半是買主那邊漏了風聲,被她猜到了。
梅映雪知道,鄭氏之前打點關系,用了不少錢,胡家或許已經虧空,但鄭氏不會動女兒的陪嫁——既然鄭氏算計的她家産盡失,那她也要胡家兩位小娘子沒有嫁妝出閣,受盡嘲諷!
梅映雪冷聲道,“大娘子聽好,這四萬貫錢換成飛錢和官交子方便攜帶,三日內送到梅家舊宅去。話我已經遞到,府上我也待不下去了,這就去收拾了東西搬回去。”
鄭氏還要多言,梅映雪不給她廢話的機會,叮囑道:“這件事,你知、我知、還有柳指揮知道,休要驚動旁人。”她往廳堂方向指了指,“江小官人都不知道,你明白麽?走漏了風聲,可別怪柳指揮使惱怒。”
這是拿錢買命,私相授受的事,自然不能張揚給旁人知曉。
鄭氏萬般無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梅映雪問道:“家父孝期将滿,除服的事宜,之前托賴大娘子張羅,不知準備的如何了?”
鄭氏擦着眼淚道:“都張羅好了,只等着十三正日子了。”
梅映雪點頭道好,“眼下胡家自己也有操心的事,餘下的就不麻煩大娘子費心了。勞煩大娘子囑托他們,去梅家舊宅尋我吧。”
“也好。”鄭氏這次不再推脫,點頭應了。
梅映雪和她徹底沒什麽可說的,走出偏廳,眼前人影一晃,有人跑到眼前,一把抱住她,哭道:“小娘子,吓死奴婢了!你跑到哪裏去了?奴婢醒來,到處找不到你,您沒怎麽樣吧?”
凝雨哭得傷心,兩只眼睛都腫了,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唯恐她受傷。
梅映雪心中感慨,這個世上待她最真心實意的,只有這個女使了。
她拍拍凝雨的手臂,安慰道:“我很好,什麽事也沒有,你不必擔心。不着急說這些,咱們先回繡樓把東西收拾好,等下回老宅去!”
凝雨雖然有一肚子疑問,但小娘子吩咐下來,又有鄭氏在場,确實不是說話的時候,便懂事地點點頭,“好,奴婢這就陪您過去。”
回到繡樓上,只有她們兩個在,梅映雪拉住凝雨,悄聲道:“等搬回去,你盡快找機會溜出去,辦兩張離開齊州的憑由,不管去哪裏,只要能盡管離開就好。”
凝雨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裳,“走得這樣急,出了什麽事?”
梅映雪不敢多言,“你別問了,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好。有什麽話,得了空,咱們再細說。”
凝雨懂事地點點頭,不再多問,幫着她搬東西。
沒有太多行囊,搬來胡家時,只帶了一點,日常穿用都是胡家幫着添置的。現在要走,除了自己帶來的,別的都不動。
三只大箱子外帶兩個包袱,叫人擡到馬車上,有江辭在,胡家沒有一個人敢置喙。出門時不見鄭氏,也不知是躲在屋裏哭,還是去籌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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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老宅在內城的九曲巷。母親薛氏在世時,父親花重金買下一處小院。前後兩進院落,雖然不夠大,但勝在雅致,且四周繁華,出行便宜。
梅映雪搬去胡家後,鄭氏常遣人來灑掃,後來還惦記着它位置好,能賣個大價錢。有兩次玩笑着勸她,把老宅賣掉,将來嫁出去也住不着,留着白白耗損掉,就不值錢了。
梅映雪回道:“父母生前居所,留給我的栖身之處,豈能賣掉?就算将來我嫁出去了,若是婆家薄待,我退步也有歸宿,不怕淪落街頭。”
她帶着凝雨搬回來,發現院裏院外倒是整潔,只有房中落了厚塵土。江辭在附近找來幾個慣做粗活的婦人,請她們幫忙灑掃。
馬上就到除服的日子,梅映雪不放心鄭氏的安排,東西搬進房中,她換了素衣素裙出門。
江辭送她去拜見擅長操持喪儀的老先生,之前在胡家,梅映雪見過,這次的除服禮就由他操持。
梅映雪登門拜見,就是為了把這件事敲定,免得再生變故。鄭氏已知會過老先生,東西早就準備好了,只等着遣人去把院子和墓前布置起來。
确認無誤,梅映雪放下心。
再次回到梅家舊宅時,宅中煥然一新。凝雨請梅映雪回房休息,看左右無人,偷偷從懷裏掏出一封信,“袁家小郎托人給你捎來的書信,是從東京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