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開堪折

花開堪折

梅映雪從噩夢中驚醒,尖叫着睜大眼睛,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

康秉成血淋淋掙紮的一幕在眼前揮之不去,她驚恐地低頭,神識回籠後,目光也終于看清——纖纖十指根根白淨,沒有一滴血跡!

她喘着粗氣,小心翼翼地又往床下看,餘光裏沒有康秉成的蹤影,也沒有可怕的血跡,昭示她,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她驚魂未定地發現,床榻邊上坐着人。

驚恐地縮進牆角,定了定神,看清坐在榻邊的是柳溪亭,他正低頭擦着一把匕首。

鋒利的刀刃在燭光下反着冷厲的寒光。

她一番動作,他只是擡起眼皮,淡漠地看着,“做夢了?”

梅映雪捂住胸口,深吸兩口氣,暈倒前的記憶慢慢回來。

那些不僅僅是夢,更是真的發生過的,只是夢裏比現實中更扭曲、更駭人!

室內亮着一根蠟燭,光芒雖暗淡,卻足夠他看清——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汗珠,鬓角的頭發都濕成一絡一絡的。

原本秋水盈盈的一雙眼睛,此時被滿滿的恐懼占據,嘴唇也因為急促喘息微張。

柳溪亭收起匕首,起身去桌旁倒了一盞溫水,站在榻前道:“過來。”

她縮在牆角,失神地看着他,仿佛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麽。

柳溪亭不耐煩地催促,“過來。”

她如受驚過度的小獸,慢慢從藏身角落挪出來,柳溪亭伸出手掌,掌心裏有兩顆綠豆大小的藥丸,“把這個吃了。”

梅映雪茫然地聽他安排,張嘴吞了藥丸,苦味彌漫在舌尖,讓她想到在驿館也吃了這種味道的藥丸,他說是安神丸。

溫水一口一口浸入喉管,心跳一點一點複位,梅映雪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身上,不是入睡前的月白中寝衣,而是一件純白色,皎潔的一塵不染。

她不安地縮回床上,手臂環抱在胸前,疑心地看向去桌邊放杯盞的柳溪亭,他給換的衣服?

一眼望過去的方向,發現床榻邊的地毯已經沒有了,愣了愣又看向明堂裏的桌案,那只花瓶也不在了——她砸康秉成的時候摔碎了,地上并無碎片痕跡。

她緩了一會兒,還是禁不住發抖,顫聲問道:“康……康秉成呢?”

柳溪亭在榻邊坐下,淡聲道:“怎麽?小娘子惦記他?”

“當然不是!”她抖地更厲害,聲音裏帶了哭腔,“我……是不是殺了他?他是不是死了……”從小到大,她連條魚都沒有殺過,現在卻動手殺了人?

柳溪亭正眼看向她,縮在床頭,眼中噙着淚的模樣,将“惶恐無措”四個字诠釋的淋漓盡致。

再受驚吓,只怕她會心神錯亂。

柳溪亭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答非所問,“他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

梅映雪的目光停在他的的蹀躞帶上,方才他把匕首歸鞘,此刻就挂在上邊。把手是魚皮鑲藍色寶石的——這是她從枕下摸到的那把匕首?

柳溪亭順着她的目光掃了一眼,“想要?這個不能給你。”

梅映雪不解地看他,他道:“以後你就明白了。”

她并不想要匕首,這只會讓她想到,握着匕首刺入康秉成的胸口的情形。

頭腦裏亂得很,走馬燈似地像一場遲遲不肯散盡的噩夢在糾纏。

十餘年的人生,從來沒有這幾日豐富,人心險惡、生死瞬間……她扶着頭哭道:“我殺了人……我想起來了……就是這把匕首,刺進了他的胸口……”

“你沒有殺他。”

梅映雪怔了怔,他望着她茫然的眼睛,微微一笑,“只要兇器在我手裏,我說不是你,誰又能指認是你?”

梅映雪的眼睫眨了眨,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在心裏琢磨他說的話。

柳溪亭一直看着她,右手在床榻邊沿輕輕拍了兩下,“過來。”

她不明所以,淚眼朦胧地看他。

“小娘子是聰明人,應該明白,自己在齊州城裏被群狼環伺,只有柳某可以保你平安無事。”他的手臂微微張開,做出邀請的姿勢,“不知小娘子是否需要柳某做這個護花人呢?”

他并非是在示好,而是在逼迫她順從、低頭。之前他就強勢,現在他手中抓住了她刺傷康秉成一事的把柄,更加不會放過她。

她當然相信,只要自己願低頭,他就一定有辦法護住她。可若是不肯,他也自有辦法将事情捅出去,殺人害命這一條罪就将她壓地死死的,康通判絕對不會饒了她。

他淡漠地看着她,帶有壓迫性的眼神,再次示意,“小娘子當知道,柳某是個粗人,沒什麽耐心。”

他看上去就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此時散發的氣息又冷又兇,梅映雪不敢違拗,往他身邊挪過去,手腳都是軟的,動作不免慢吞吞的。

她可以舍生,不代表她不怕死,不到萬不得一,怎願輕易赴死?

乖乖挪到他面前,猶豫了一下,罷了!不就是虛與委蛇麽?她又不是不懂。

她閉上眼睛,微微傾身,柳溪亭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身,酥酥麻麻的異樣感跟着纏上來,她硬着頭皮順勢落入他的懷抱。

柳溪亭身上的清冷氣息,瞬間将她淹沒。她第一次感到好奇,為何他身上的薰香明明是若有似無的淡香,偏又能濃烈到讓人難以忽略,真是矛盾。

柳溪亭擁她在懷,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抱她,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身量在自己面前實在小巧,柔弱易碎的模樣,乖乖偎依在他胸前,他的手臂有點不敢用力。

不知是因為今晚受到的驚吓,還是在自己懷裏局促,又或者二者都有,他依稀察覺她心跳劇烈,竟然令自己萌生一種珍之重之的奇異情愫。

她身上獨有的淡淡梅花香氣,沁潤心脾,瞬間軟化了心腸,難怪連漢成帝也要“寧願醉死溫柔鄉,不慕武帝白雲鄉”⑴。

他手掌落在她後背上,掌心觸到一片寒涼,想起她做夢吓出一身汗,伸手将錦被拉上去,嚴實地蓋住她。

裹着被子靠在他懷裏,比燙婆子還管用,原本冰冷的手足慢慢回溫。

隔着被子抱着她,柳溪亭輕聲問道:“還怕麽?”

梅映雪的身子還在緊繃的狀态,臉頰貼在他肩上,輕輕搖頭,發絲蹭得他下颌有些癢。

柳溪亭撫着她的頭,将發絲捋順,安靜地相擁片刻,她逐漸平靜,氣息輕勻。

柳溪亭語帶調侃,低聲笑道:“就這點膽量?還總是動辄要死要活的?”

梅映雪在被子底下握住他胸前衣襟,想替自己辯解兩句,才要張口,他的手隔在被子按在她的手上,輕斥,“別亂摸。”

梅映雪紅着臉縮手,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麽放,委屈道:“我沒有……”

柳溪亭隔着被子,輕輕拍着她的肩背,哄孩子似地,喃喃道:“記住,康秉成的事,你什麽也不知道。無論是誰問起:你這兩日都在為了除服的事操持,加之思念亡親,身子不适,一直閉門謝客。”

梅映雪怔了怔,旋即明白,他在替她兜底,這件事情便不會落在她頭上。

她心中起伏不定,猶豫道:“康通判能罷休麽?”

極輕的一道氣聲,柳溪亭發出一聲嗤笑,拍在她肩上的手掌依然輕柔,“你在擔心我?還是質疑我?”

梅映雪呼吸一滞,默默咬住嘴唇。

“你呀,被人算計了一次又一次,死到臨頭都不自知。”柳溪亭的手指梳理着她的發尾,不容置疑道,“以後乖乖跟在我身邊,我保你無虞。若是不聽話,我有的是手段處置你。”

梅映雪不敢不應,順從地嗯了一聲,疑惑道:“我的枕下怎麽會有匕首?”

他随口回道:“給你防身的,想不到這麽快就用上了。”對于她的順從,柳溪亭滿意地說道,“天亮還早,乖乖睡一會兒。等你睡着了,我還有事。”

言下之意,他還要回衙門裏去。

梅映雪求之不得,立刻閉上眼睛。她從未與男子親近過,即使被他抱着,也是迫于他的威懾。

身子僵硬,下颌擱在他肩上,被硌得皮肉生疼,根本難以入睡。

她動了動,從他懷裏坐起來,揉着眼睛道:“這樣睡不着,也會壓到你的胳膊,我躺下睡。”

不等他同意,她就麻利地在床上躺下,順手扯起被子裹住自己。

小娘子不領情,柳溪亭輕哼一聲,順勢在床榻外側躺下,枕着手臂閉目,正好也休息片刻。

有他在側,梅映雪難以入睡,偷偷瞧了他一眼。

她被康秉成逼迫的危機關頭,恍然瞥見他從房梁上躍下——他一直都在這間屋子裏,不曾離開。康秉成說的話,做的事,他都看在眼裏。

她的呼救和畏懼他也看在眼裏,作壁上觀只等她摸到匕首,刺向康秉成才出手,既給她教訓,也讓她明白,身邊唯一能救她的,只有他。

想到這裏,她心情錯雜。

憑心而論,自己這幾日遇到的事,讓她看清自己孤立無援,唯有他一再助她脫困。

可是自己也一再違拗他心意,按捺不住好奇心,輕聲問道:“指揮使,為何肯幫我?”

柳溪亭閉着眼睛,慢騰騰地說道:“似你這般賞心悅目的小娘子,必定會有許多人憐惜,我幫你,奇怪麽?”

她知道自己有幾分姿色,遠遠不到迷惑人心的地步,自然不會相信他的說辭。

“你是在敷衍我麽?若說在別院時,你為了脫困順便幫我倒也罷了。方才卻教我否認康秉成的事……我不相信你只是出于憐惜。”必定另有謀劃。

柳溪亭的唇角微微勾起,愉悅道:“我貪圖什麽,小娘子當真不知?”

梅映雪咬咬嘴唇,羞窘道:“天下間,美貌的小娘子衆多,指揮使閱人無數,自然不會将小女子放在眼裏。”豈能這樣輕易替她攬下刺傷康秉成之事?

想想他的手段和算計,布下陷阱不知要對付多少人,不過是順道也把她陷進來。

自知無力反抗,有陷阱她也只能往下跳。

柳溪亭嘆息道:“小娘子這樣說,是自謙?還是以退為進?你無須試探,在別院時,若非你尚在孝期,我不會讓你全身而退。”

別院裏的狼狽模樣浮現眼前,梅映雪身上的血呼地一下湧到頭上,臉上熱辣辣的燒起來。

“柳某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只要看得入眼,手段不介意,結果最重要。”他側首看過來,眸光幽深晦暗,藏着她不敢看的波瀾,“天下間,美人衆多,梅小娘子卻別有風采,花開堪折直須折,⑵柳某不會手軟!”

他這話說得勢在必得,梅映雪垂着眼睛,大半張臉藏在被子底下,輕聲細語道:“韶華易逝,容顏易老,指揮使現在覺得小女子別有風采,或許用不了多久,您就會看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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