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賞燈之約
賞燈之約
柳溪亭的臉埋在她頸側的發間,聲音悶悶地有些沙啞,“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很快就好。”
梅映雪窘迫的雙手沒處放,彼此完齊貼合在一起,毫無間隙,她的手擋在身前難免挨蹭到他,撐在身後的櫃子上,又覺得沒着沒落。
幸好她不亂動,他也沒有亂來。
只是這樣抱着,聽着彼此怦怦地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聲,嗅到的又盡是他的氣息,梅映雪仿佛嗅入了迷香,不僅腿軟,腦袋也陣陣發昏,若不是被他緊緊抱在懷裏,毫不懷疑自己會摔坐在地上。
僵好大一會兒,他在她肩頸處動了動,鼻尖蹭到她臉頰,頓時惹她一激靈,暈眩的心神短暫清醒,疑心他要不安分,梅映雪趕忙掙紮着推他。
柳溪亭順從地被她推着,退開一大步。
梅映雪貼在亮格櫃上,飛快地看了一眼他幽暗的眼神,移開視線瞪着他的胸前,臉色紅得異于尋常。
柳溪亭臉上有些讪讪地,自忖活了二十多年,什麽樣的漂亮的小娘子沒瞧見過,何至于幾次都在她面前孟浪?
以往從軍時,軍紀裏有一條說女色惑人,容易動搖軍心,他總是嗤之以鼻——明明是男人自己沒定力,把持不住,反倒怪在女人身上,實在荒唐。
此時此刻,才有切身體會,原來真的會有一個這樣人,令他行止混亂,抓心撓肺——這人就是他命中的劫吧。
她紅着一張臉,委屈地垂下頭,咬着唇瓣不吱聲。
柳溪亭輕咳一聲,“吓到你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該當高興些,晚上我在望湖樓設宴,邀你賞燈賠罪可好?”
當然不好!這不是賠罪,分明是懲罰。
梅映雪眼眸閃了閃,婉拒的話不曾出口,又聽到他期許地問:“你可有小字?”
聽他的語氣,若說沒有,立時要給她取一個。
梅映雪忙道:“有的,父母在時就給取好了,喚作簌簌。”
柳溪亭微微皺眉,“哪兩個字?何解?”
說到小字,梅映雪暫時忘記了方才的尴尬,解釋道:“是寫風雪之聲的簌簌,因我出生時,下了好大一場雪。瑞雪兆豐年,父母讨個巧,以此做小字。”
柳溪亭在舌尖咂摸這個名字,“簌簌。”寫風雪之聲,很襯她的閨名映雪。
他讓她打開鄭氏送來的木匣,從她手上拿走柳葉簪,拈在指間,把上邊的字轉向她,“你看過這兩個字了吧?這是我的字,濯鱗。我及冠時,師父請人打造簪子時,錾上去的。”
及冠時的簪子,果然是重要之物。
梅映雪望了他一眼,心想,還是濯鱗二字更襯你的身份,有幾分江湖氣,本名則聽上去詩情畫意,和他的行止委實不相襯。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柳溪亭自嘲地笑笑,“我生下來就被人遺棄,撿我的雲游道人說,我被丢在溪邊大柳樹下的亭子裏,用這三個字為名,是為了記住我的來處。若有朝一日,能和生身父母遇見,或許還要靠這三個字相認。”
他不屑地用鼻音輕哼一聲,“既然丢了,又怎麽可能再認回來?真是笑話!”
沒提防他突然說起自己的身世,還是這樣悲慘,不知父母、不知家鄉,柳、溪、亭,這樣位置世上不知有多少,竟成了他僅知的來處。
梅映雪想起,街坊家有個抱養的姐姐,縱然知道她親生的父母在城外鄉下,出門時還會被頑皮孩子追在後邊叫“沒人要的野孩子”。那時,梅映雪父母尚在,受盡疼愛,只知那位姐姐躲在角落裏哭,并不能體會人家的心境。
後來,她寄居胡家,受過冷待,便懂得那位姐姐的孤苦了。恰如此時,她也能聽懂柳溪亭散漫語氣下,掩藏的委屈和怨憤。
她擡眼觑着他,想從那張冷硬的臉上看出傷心的情緒,卻沒有。
她清澈眼眸中,露出憐憫。
柳溪亭心頭像挨了一鞭子,自幼的經歷,讓他極為厭惡旁人用憐憫的眼神看他,會讓他覺得,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一個爬不起來的弱者。
沒能控制住自己身上迫人的冷厲感,要将人刺穿似的,嗓音低沉道:“小娘子在想什麽?”
梅映雪眨了眨眼睛,認真道:“你從前,一定吃了許多苦頭吧。”
因她一句話,往昔種種按捺不住,浪頭似地一股腦兒全翻上來,拍在他胸膛上,何止是吃苦頭?簡直就是歷經了煉獄!
幼年的事且不提,單單是從軍中到皇城司這些年,那些不如他的,表面恭敬,背後都罵他是走敢狗屎運,才能小人得志。比他強的,面子上客套,私底下也瞧不上他,覺得他是爛泥堆裏爬出來的,是官家養在皇城司裏的鷹犬。
所有人都畏懼他手中的權勢,說他是耍盡了手段才有今日,卻無人知他受了多少苦楚。
他也不屑于向人袒露,搖尾乞憐似地,多半還遭人背後恥笑。
小娘子一句話,讓他胸膛裏陣陣悸動,打翻了一缸青杏汁似地酸澀蝕心。
心裏愈是難受,面上愈是陰沉,“收起你的憐憫,我不需要!”
梅映雪自知失言,這麽大的皇城司指揮使,走到哪裏都氣焰嚣張,哪裏需要她覺得辛苦?眼睫一顫,匆忙垂首。
柳溪亭攥着銀簪,指甲摳得掌心隐約生疼,繃着臉色道:“時辰差不多了,準備一下,別誤了吉時。”又瞥了一眼裝飛錢和官交子的木匣,“這些算是你的嫁妝,出閣的時候一并帶上。”
他霍然轉身,拂袖而去。
梅映雪靠在亮格櫃上,呼出悶了許久的濁氣,暗自感慨:什麽嫁妝不嫁妝的?此人喜怒無常,敬而遠之才是上策。
柳溪亭請來的兩位齊全嬷嬷,梅映雪在別家小娘子及笄禮上見過。知道一位姓李,一位姓鐘,二人皆是身體康泰、兒女齊全,又兼家宅和睦。
齊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常會請她們親手為女兒插簪,以圖沾一沾她們的好福氣。
真正的及笄之禮很是繁瑣,要三加、三拜。一切從簡免除二加、三加,只請齊全嬷嬷唱祝詞,并給她在發上插一根發簪,就算完成了禮節。
這個及笄之禮并不是梅映雪盼來的,如此簡陋,她求之不得。
那根瑪瑙如意珍珠簪緩緩插入發髻,她驚奇地發覺,自己一瞬間長大了。
徹底跨過歲月的門檻,把從前的幼稚在身上抽剝出去,脫胎換骨般挺直了腰板,舉止間全是大姑娘的模樣。
難怪世上的男子有及冠,女子有及笄,都是在與幼年告別。雖然她去歲就成年了,但是少這麽一個儀式,斷得不夠徹底。而儀式完成的剎那,打從心底就和從前不同了。
兩位嬷嬷也對她稱贊有嘉,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梅映雪一一道謝,讓凝雨封了兩塊銀餅作為答謝。
柳溪亭一直在旁邊默默看着,這會兒他的臉色已經緩和了,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遙遙相望。
江辭十分有眼力見,立刻叫上凝雨,恭敬地把兩位嬷嬷送出門。
柳溪亭走近兩步,梅映雪面對他時雖有不安,也勉強挺直脊背聽着。
“別誤了今夜望湖樓之約。衙門裏還有事,柳某先走一步。”說完,也不聽她的回答,一撩袍角轉身出去,大步走了。
他就知道,自己必定是遇上了一個劫。
插簪前,還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插簪後,她忽然變得端莊娴淑,腦海裏翻來覆去只有那兩句《詩經》:之子于歸,宜其室家。⑴
縱使心緒難平,也不能再像閨房裏那樣抱她,不然他就徹底走不掉了。
梅映雪看着他的背影,由衷地感到身上的壓迫一輕,巴不得他走得遠遠的,最好突然有一道旨意,調他回東京,連衙門裏都來不及回的那種。
凝雨送客人回來,陪她回到後院的閨房中。屋裏只剩下主仆二人,凝雨扶着她手腕,愁眉苦臉道:“小娘子,這可怎麽好?柳煞神在你身上耗費這麽多心思,看來真的很在意你。”
只怕逃脫不易。
梅映雪自然明白,靜靜地說道:“以前胡月娘養兔子時,總喜歡給兔子縫制一些小物件挂在身上,說是自己看着,也賞心悅目。喜歡時捧在掌上,後來膩了,兔子便被丢在一旁不問生死,最終被人送去膳房烹食。我于柳指揮使而言,同那只兔子有什麽分別?”
他喜歡她的容貌,費這些心思,和胡月娘養兔子一樣的心境。紅花易凋,容顏易老,那只兔子逃不掉,她可不是兔子,豈能甘心跳進火坑裏?
凝雨當然知道那只兔子的下場,立刻感同身受道:“小娘子放心,奴婢一定會幫您逃出去的!柳煞神邀您去望湖樓,咱們計劃有變,我得再去找找車夫,另安排時辰。”
梅映雪道:“你和車夫約好,戌時就在望湖樓附近等着,我到時設法脫身出來。今夜無論如何要趁着取消宵禁出城。”瞥了一眼擺在旁邊的添妝簪子,叮囑道,“這些簪子放在這裏,我們不動。等我和江辭出門,你帶上東西去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