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避入鄉村
避入鄉村
張策揮鞭催馬不敢停頓,一路狂奔。
出了城,沿着官道往前跑,人跡慢慢少了,道上分外安靜。
梅映雪撩起車簾,月色下的官道寬闊,鋪了一地銀輝,行道樹和田裏的莊稼飛快地向後退去,只有他們所乘的這一駕馬車疾馳,将它們越甩越遠。
種種過往也随之抛入車後的滾滾飛塵中,慢慢消散,直至沉沒。
凝眸遠望,高大的城牆模糊成一道暗影,把過往盡數吞沒。
“我終于逃出來了。”她低聲自語道,笑容浮上臉頰。
“以後小娘子就自由了!”凝雨也替她高興,“沒有胡家人,也沒有柳煞神了,小娘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她挑起簾子,望了許久,凝雨借着月光發覺不對,湊過來低聲問:“小娘子怎麽哭了?”
梅映雪放下簾子,抹着臉上的淚痕,輕聲笑道:“太高興了,一時間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凝雨很能體會她的心情,被困久的人,突然逃離樊籠,既開心又感到不适,她現在也是這樣的心境。
這三年來,小娘子真的很可憐。
郎主在時對她千依百順,捧在掌心如珠如寶地寵着,她以為小娘子能一輩子這樣無拘無束。
一場病來得疾,郎主沒撐過半個月就咽了氣,都沒來得及安置小娘子。
小娘子悲傷難抑,還未從打擊中緩過來,就被胡家接了去。
平心而論,長輩們有交情,彼時她們尚在稚齡,與胡家人并不熟悉,去了之後很是拘束。起初胡家人待她們寬厚,短暫的得到了溫暖。
兩個人始終記着,胡家人再和善,也要循規蹈矩不要惹人家厭煩,小娘子除了自己自我約束,還經常提醒她守禮。
她那時候才知道,小娘子守起規矩來,是如此端莊,她既高興又難過——從前那個愛笑愛鬧的小娘子藏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乖巧懂事的閨閣淑女。
胡家人也很快露出真面目,尤其是下仆們陽奉陰違,沒少敷衍她們主仆。開始鄭氏還約束一下,慢慢地就懶得管了。尤其是胡家的兩位小娘子明确地表露出對小娘子的排斥,那些下仆們大膽起來,欺負她們沒有依靠,明裏暗裏的沒少使壞。
小娘子去跟鄭氏提出,想搬回梅家舊宅去,都被鄭氏以各種理由壓下——鄭氏就是要一點點吞掉梅家的家産。
小娘子想得開,家産沒了就當報答胡家的庇護之恩了。她們兩個只管數日子,盼着除服那天的到來。
好不容易熬到三年,鄭氏又把小娘子送到柳煞神手上,誰知道這次是三年還是五載?這下連盼頭也沒了。
她跟在小娘子身邊,看到的柳煞神,是一個惡之欲其死的狠厲之人。他還沒有把小娘子哄到手,願意為她費心神張羅一切,可誰又知道柳煞神的喜歡,能有多少真心?
凝雨心想:柳煞神若真是喜歡小娘子,就該拿出誠意,三媒六證地娶進門,哪有委屈人家做妾、做外室的?這些都不是一個女子的好歸宿。眼下逃出來才是對的,不能讓小娘子跳這個火坑。
雖然凝雨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好不好走,還是打起精神,勸解了梅映雪幾句,兩個人互相鼓勵,才能依靠着走下去。
馬車拐上通往鄉村的小道,路面不平,馬車颠簸,凝雨挑起簾子看了幾眼,“他們沒有追上來,咱們算是逃出來了。”
梅映雪點點頭,開始計較後路,“天黑他們分辨不出車轍印記,到了天亮,一定能找出來的,我們不能一直乘這輛馬車。”
凝雨說道:“張大哥也是這麽說的,這輛馬車是重金賃來的,到時候就丢在路邊,它自己能找回家去。”
又行了一程,馬車慢慢停住,張策在前邊壓着嗓音道:“兩位小娘子下車吧。”
梅映雪和凝雨拿上包袱,先後被張策扶着下車。
張策拉着缰繩調轉馬頭,拍拍它的腦袋說道:“自己回家吧!”說完,擡手馬背上抽了一鞭,馬兒痛叫一聲,狂奔而去!
有道是老馬識途,它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等它跑累了,就會找回去——這也是他們賃馬車的原因之一,自己家養的,容易被公門中人循着線索找來。
張策朝遠處的村子指了指,“我家就在那邊,咱們先去住一晚,等天亮,我用牛車送兩位離開。不然大晚上,他們追上來,咱們牛車跑不快,甩不掉。再說,他們真找來,村子裏也容易藏人。”
田野裏冷氣呼嘯,除了頭頂上的一輪明月,全無燈火。
張策為了藏蹤跡,沒敢帶她們走大路,而是選擇鄉間小路穿行。
這些小路白天被積雪化水打濕,行人踩出各種坑窪。夜間寒冷,這些坑窪凍住,一個不留神就會絆一下。
梅映雪和凝雨都沒怎麽走過夜路,張策不時地提醒她們腳下的路,兩個人仍然走得磕磕絆絆。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走了約兩盞茶的功夫,才跟着張策摸黑進入村子。怕驚動村民,三個人都默契地沒有出聲。
又黑又冷的夜,根本不會有人在外閑逛,所過之處,皆是門戶緊閉。
張策的母親吳嬸給留了門,他們進去之後,吳嬸就迎出來了,壓着嗓音問,“是誰?”
張策低聲喚她阿娘,梅映雪主仆也都認識她,寒暄了兩句,吳嬸請她們到早就收拾幹淨的屋子裏休息,并端來了飯菜。
梅映雪雖是赴宴,除了喝酒,并未用菜,肚子早就餓了。凝雨為了接應她,也沒顧上吃東西。
粗菜淡飯,兩個人也吃得香甜。
鄉下人燒不起炭,不像大戶人家即使入夜也有炭盆取暖。屋裏早就凍透了,坐久些,雙足都像站在冰面上。
吳嬸抱了兩床厚被子給她們,“委屈兩位小娘子一晚。我讓阿策去燒熱水了,等會兒裝個湯婆子給兩位小娘子抱着捂手。”
“不委屈。”梅映雪忙道,“我們冒昧打擾,辛苦嬸嬸了。”
吳嬸把被子鋪在床上,“嗐!這有什麽辛苦的,小娘子不用跟我們客氣。咱們受過梅公的恩惠,這點小事,根本不足為道。小娘子這麽說,真是折煞老婆子了。”
屋子裏冷,主仆兩個為了取暖,晚上擠在一個被窩裏,把兩床被子疊蓋在身上。
和張策約定,卯時出發,寅時就要洗漱用朝食。凝雨習慣比自家小娘子早醒、早起。
從暖融融的被窩裏坐起來,凝雨縮縮肩膀,趕緊披上衣裳。低頭給梅映雪掖被角時,輕聲喚道:“小娘子,醒一醒,別睡沉了,過會兒該起了。”她的手指觸到梅映雪的臉頰,發覺格外熱燙。
她的手貼在梅映雪臉頰試試,最後捂在額上,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額頭,“哎呀,這麽燙?小娘子,你生病了……”
梅映雪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燙,只是覺得冷,冷得全身捂不熱,明明自己都用身子壓住了,還是覺得被子四下裏透風。
這幾日在身體裏蟄伏的惱怒、驚吓和挫敗,一下了找到突破口,病來如山倒,令她身體滾燙神識不清,牙齒也在不住地打顫叩擊。
吳嬸過來看看,皺着眉頭對凝雨道:“小娘子嬌貴,沒吃過什麽苦,一準是折騰病的。熱成這個樣子,走不成了,好歹得等她緩過這口氣。你先擰塊帕子給她冷敷額頭,我讓阿策去請個郎中。”
郎中來了以後,給她把過脈,安慰他們道:“小娘子本就情志不暢,又兼驚吓過度,心神不能受養,故而外感風邪,體內陰陽相争而生壯熱。不必過于擔心,吃兩劑湯藥,将養一段就好了。”
郎中提筆開了方子,交代凝雨煎服方法,張策主動跑腿去抓藥。
一碗湯藥灌下去,并不見效果,挨到午時,梅映雪尚在昏睡中,身上的高熱也不退。
凝雨不敢離開,一直留意幫她換巾帕冷敷額頭,同時又擔心柳溪亭的人馬追上來。
吳嬸推門進來,看看她的臉色,又伸手摸她的臉頰,問凝雨,“小娘子醒過沒?”
凝雨噙着淚,無助地搖搖頭,“吳嬸,怎麽辦?小娘子會不會有危險?奴婢沒有照顧好小娘子,她若是有個閃失,奴婢死也沒臉去見郎主和大娘子的。”
“呸、呸、呸,別說不吉利的話。”吳嬸拍拍凝雨的肩膀,“郎中都說了,沒事兒,将養一段時日就活蹦亂跳了。我聽阿策說,還有利害的大人物要抓你們,離齊州城近,說不準哪會兒就到眼前,這麽躺着可不成。”
凝雨哭喪着臉道:“奴婢也在擔心這個呢,可是小娘子病倒了,走不成,奴婢快給煎熬死了……”
“閨女,別哭,沒到絕路上,別自己吓自己。”吳嬸拿起梅映雪的衣服,翻找着正反面,“我和阿策商量了一下,你們不能在這裏,不安全。我家屋子後邊,有口地窖,藏兩個人不成問題。你們先去那裏躲一躲,等那些大人物走了,你們再回來。阿策已經去收拾了,我們給小娘子穿上衣服,等阿策回來,把人背過去。”
北地農家幾乎家家有地窖,用于儲青菜和糧食,有的挖的又大又深,人也可以躲在裏邊暫住。
凝雨仍舊擔心,“他們來了,會不會找到?到時候我和小娘子真就成甕中之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