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從中撮合
從中撮合
比梅映雪晚半刻,凝雨帶着兩塊尺頭回來,說是溫大娘子給的,讓給她裁兩件新裙子。
衣料都是上好的綢緞,一塊水粉,一塊桂花黃的,做成裙子穿在身上,很适合她的年歲。
凝雨打趣笑道:“大娘子說了,小娘子正是鮮花一樣的年歲,該當好好打扮着。現在不穿,以後再長上幾歲怕是要後悔,鮮亮的顏色都不好意思往外穿。奴婢聽她的言外之意,是覺得小娘子今晚穿的家常了些,不夠讓九郎挪不開眼的。”
梅映雪手裏正翻着一卷書,聞言卷起書本在她胳膊上打了一下,“少胡說。”
“才沒有呢。”提到袁岫峰,凝雨忍不住問,“你跟奴婢說實話,你覺得他怎麽樣?”
梅映雪害羞,目光停在書卷上,不肯再挪地方,故作淡然,“什麽怎麽樣?你不是也看見了,還問什麽?”
凝雨不肯放過她,繼續追問,“那不一樣,奴婢看了不頂用。最重要的是小娘子你心裏怎麽個想法?你喜歡九郎嗎?”
梅映雪羞地瞪她一眼,“越來越沒規矩了!”
凝雨笑嘻嘻地說道:“小娘子還跟奴婢見外?”
梅映雪不好意思地嗔她一眼,轉身向裏。
凝雨放下手裏的東西,在她坐的貴妃榻邊上蹲下來,握着她的手臂搖了搖,誠心實意道:“這屋子裏,就咱們兩個。奴婢侍奉小娘子十幾年,是陪着小娘子一同長大的,沒什麽不能說的。”
“說幾句僭越的話也不怕你惱,咱們郎主和大娘子都不在了,小娘子往後的依靠就是夫婿和婆家。奴婢瞧着,溫大娘子為人和氣,又和咱們薛大娘子是手帕交,做了婆媳應該能善待你。”
“至于九郎,面相是很好,讀書人想必脾性也是不錯的。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娘子要托付終身,不能只看外在,還請務必要仔細掂量。”
凝雨也是孤女,三歲上下被她的乳母鐘氏在街上撿到,瞧她可憐帶回梅家。求得她母親應允,養在家裏和她做伴,名字也是薛氏取的。
兩個人年歲相近,打小一處養着長起來,名為主仆,和姐妹也沒什麽分別。
梅家落魄後,鄭氏把她身邊的人都發賣了,只留下凝雨一個。她們兩人寄居在胡家,日子過得憋屈,行事也要看人臉色,凝雨始終不離不棄,盡心盡責地照顧她、為她分憂。
梅映雪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凝雨說的這番話是好意,梅映雪有所觸動,拉她在貴妃榻上坐下。朱嬷嬷不在房裏,她們兩個說話不用避諱。
梅映雪也不藏話,輕聲道:“既然你跟我掏心掏肺地說,我對你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不怕你笑話,九哥的長相沒什麽可挑剔的,這是上天眷顧我。”
“我只盼着他作為讀書人,人品和行事,也能端方、明理。如你所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袁家的人,還有他自己,當着我的面,肯定都是只誇好。”
“我盼着你能幫我掌眼,若是看出什麽、聽到什麽,別瞞我。”
凝雨握住她的手,“這一點小娘子盡管放心,奴婢必定會替你留意着。奴婢自然是盼着九郎是位好郎子,你有個好歸宿,”承諾之後,又把自己的擔心問出來,“奴婢只是擔心,若真的有什麽不如意的,小娘子打算怎麽辦?”
這句話把梅映雪問住了。
她在齊州被虎狼吓怕了,一心逃出來投奔袁岫峰,就是沖着他是她的未婚夫,溫姨是她母親的手帕交,覺得他們總能善待她。
直到見了袁岫峰,看着他陌生面容中的些許熟悉,才驚覺——他們隔了十年光陰,他現在的脾氣秉性,她并不了解,要托付終身,心裏沒底。
她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別的人可以投奔,若他們不好……似乎只有回齊州老家去,至少那裏還有家宅,能夠遮風擋雨。
她怔忡良久,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若是不值得,我就不嫁了。”
真回齊州城麽?并不容易。
她以前沒出過遠門,想事天真,不知長途跋涉的危險。以為和凝雨扮成兩個小郎子,就能應付一切。
和羅家姐弟同行的一路,她才開了眼界,原來熱鬧的只是城鎮周邊,一旦出了城,即使走官道,也會有十餘裏不見一點人跡的時候。
偶然還會有一些不長眼的地痞,想要欺淩外鄉人,幸好羅翊是勳貴之後,有武藝傍身,帶的随從也足,那些人才不敢造次。
憑她和凝雨,一無身份可恃,二無武藝禦敵,三無忠心的随從,安然走回齊州去,像個笑話一樣。
思及此處,心頭茫然,頓覺天大地大,弱女子想要立足,真難啊!
凝雨看出她惆悵,搖了搖她的手腕,笑道:“怎麽說着說着,自己先愁上了?只是咱們兩個胡思亂想,千萬別當真。我今日偷偷地仔細打量過,同樣是讀書人,九郎可比胡家兩兄弟正派多了,人家目不斜視,行止得當,進退有禮,到底是東京城長起來,見過世面的。”
被凝雨勸慰了一番,她重新露出笑容。
凝雨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吧。溫大娘子說,明日難得九郎在,她和九郎陪你出去逛逛,小娘子可要養足精神,早些起來。”
想想溫氏今晚的安排,明日出行,定然還會找機會促成他們獨處。她和袁岫峰長大後重逢,如同陌生人一般,獨處實在拘束。
溫氏此舉,也是想讓他們盡快熟悉,促成完婚之事,與她來的東京城的目的相合,索性硬着頭皮聽吩咐吧。
次日晨起,袁岫峰和袁敏峰兩兄弟先去見父兄。袁嘯和前兩子皆已入仕,旬日休沐也不忘記考驗他們兩兄弟的課業。
溫氏帶着女眷們等了足有一個時辰,他們父子才出來。
用完朝食,門倌來報,已經準備好了馬車。
溫氏伸手拉住梅映雪的手,含笑道:“今日天氣好,咱們出去走走,順道帶你熟悉一下東京城。”又看向袁岫峰,“簌簌在,也容你偷一日懶,與我們做個伴兒。”
袁岫峰趁勢笑道:“如此,可真是沾了簌簌妹妹的福氣,不然爹爹定要押着我苦讀一日,旬日也不能放松。”
溫氏皺了下眉,“你叫得也太拗口了。小時候,都是簌簌、簌簌地叫着,多了妹妹兩個字,還顯得過于客套了。還像小時候那樣叫吧,你叫她簌簌,她叫你九哥。”
女子的小字,除了長輩和親密的閨中姐妹會叫,若是郎子叫,也只能是她的夫婿。
袁岫峰與她有婚約,尚未成婚,直接喚小字,未免過于親昵。
梅映雪在腦海裏一過,腮邊便染上紅暈,不自在地舉起團扇障面。
團扇是淡淡白紗,繡着蝴蝶芍藥圖。粉紅色的芍藥花千嬌百媚,遮在美人面前,更襯出花容月貌,人比花嬌。
袁岫峰看得有些癡了。
溫氏噙着笑,左瞧瞧右看看,在底下拽了拽兒子的衣袖。
袁岫峰回過神來,鬧了個大紅臉,埋怨地看了母親一眼:都怪您!害我在小娘子面前失态了。
溫氏橫他一眼:明明是自己定力不夠,怎麽怪老娘?
溫氏朝梅映雪那邊努嘴,袁岫峰輕輕咳了兩聲,試探地喚了一聲,“簌簌。”憑空多了幾分纏綿意味。
梅映雪臉色更紅,背轉過身去。
溫氏滿意了,忍不住笑道:“以後這麽叫着,慢慢就習慣了。別在這裏幹站着了,時辰不早了,咱們走吧。”
*
“萬國仰神京,禮樂縱橫。蔥蔥佳氣鎖龍城。
日禦明堂天子聖,朝會簪纓。
九陌六街平,萬物充盈。青樓弦管酒如渑。
別有隋堤煙柳暮,千古含情。⑴”
一首歌頌升平的《浪淘沙·汴州》,盛贊東京的繁華。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争馳于禦路,金翠耀目,羅绮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⑵……
梅映雪終于有機會一睹這座恢弘的都城,比她想象中更加震撼,也能夠理解,為什麽許許多多的人,即使知道它擁擠,仍然向往這裏。
馬車行至鬧市,通行不便,她與溫氏都戴上帷帽,由女使們扶着下車步行。
袁岫峰和書僮吉順在前邊替她們開道。
明晃晃的日頭底下,溫氏沒走多久直嚷腳酸,在路邊的飲子攤坐下,對他們擺手,“不成,我走不動了,偷懶在這裏吃盞飲子。你們去吧,前邊有脂粉鋪、成衣鋪、銀樓,都是小娘子們愛去的地方。磐兒,你陪着簌簌去看看。”
兩個人心知肚明,溫氏又在找借口給他們相處的機會。
吉順和凝雨也都是有眼色的人,見袁岫峰陪在梅映雪身邊,兩人識趣地遠了幾步,慢慢跟着。
凝雨要替自家的小娘子掌眼,除了留意袁岫峰的品行,觀察吉順也是個好辦法。有道是主仆一心,吉順跟在袁岫峰身邊也有五、六年了,每日侍奉,主子什麽脾氣,當書僮的總會受到影響,行止中帶出來。
梅映雪走在袁岫峰身後半步的位置,為了給她介紹都城,等她走上前,與她并肩而行。後來遇到擁擠的人群,袁岫峰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擋在身後。
“簌簌,跟緊我,別擠丢了。”袁岫峰叮囑道。
梅映雪輕輕點頭,面前的白紗随之搖曳。
袁岫峰很細心,她昨夜就發現了,道路不平,或者有行人、車馬經過,他都會提醒她,莫名讓她覺得心安,對他的滿意多了兩分。
袁岫峰在前邊替她開路,不時回頭看她一眼,确認她還在身後——又讓她多了兩分滿意。
穿過這段路,袁岫峰用衣袖擦着頭上的汗水,溫聲笑道:“你沒見過這麽擠的地方吧?東京城就是不缺人。”
沒見過,卻聽說過。
隔着帷帽上輕薄的白紗,梅映雪的聲音輕軟,“早就聽聞東京繁華,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這時兩個人并肩而行,她留意到袁岫峰瞥了自己兩眼,似鼓起莫大的勇氣,邀約道:“你還沒有見真正繁華的地方,改日得空,請你去州橋夜市、大相國寺、金明池瞧瞧,可好?”
袁岫峰說的州橋夜市、大相國寺、金明池都是東京城最出名的地方,遠在齊州時就有耳聞。
梅映雪心向往之,被勾起了興致,“聽說金明池上,可以看到官家,是真的麽?”
“當然是真的。”她能捧場問下去,袁岫峰很高興,“不過,想在金明池上看官家,要到明年三月了。每年三月初一,金明池開池,允許百姓入內賞玩,一直持續到四月初八,官家亦會駕臨,與民同樂。”
有了能聊下去的話題,不等她追問,袁岫峰又介紹道:“你聽說過吧,金明池,其實是內習水戰之處,平常都不許人靠近。只有三月裏草長莺飛、花紅柳綠之時,景色最為好看,官府才會開池,允許百姓們游玩。大家可以賞美景、品美食,還可以看到各種水戲,甚是精彩,絕對不容錯過……”
隔着白紗,袁岫峰看不清她臉色,但是能看出她微微仰首,做出傾聽的姿态,想必是向往的。
他才有勇氣繼續說下去,“等明年開池,我帶你去,好不好?”說完,不自在地轉開臉看向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