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溫瑜

溫瑜

那日周彧走後,溫瑜跪在了卵石鋪成的小徑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沾染青絲、打濕衣衫,細密的雨水鑽入布料刺入肌膚,春雨交雜着微風,只輕輕地拂過,便是刺骨的冷。

溫瑜伏在地上,脊梁深深地彎折,頭顱幾乎要埋進了地裏,那樣的低微,低微到了塵埃裏。

奴才的骨頭都輕賤,任打任罵任罰,命賤得很,也硬得很。

他将自己彎成了一張弓,一張繃緊到極致的弓,或許會将自己繃斷,若是有松弦的那一日,刺向他人的箭矢便是穿心。

溫瑜跪着,林百岩站着,身後的小太監撐着油紙傘,不令他沾染一絲風雨。

這個角度,溫瑜只能瞧得見林百岩穿着的那雙墨色小朝靴。

林百岩漫不經心地俯視了溫瑜片刻,見他這般姿态跪在雨中,胸中的淩虐欲更甚,于是乎擡起一只腳踩上了溫瑜那只瑩白如玉的手碾了兩下,而後蹲下身大發慈悲地伸出手來擡起溫瑜的下颚,或許是痛的,或許是冷的,溫瑜的眼眶通紅,臉上的晶瑩不知是雨是淚,看模樣好不凄楚。

溫瑜的身軀輕顫着,依舊低垂着眼睑不敢正視林百岩的模樣是那樣的溫順,林百岩饒有興致地擡着他的下颚端詳了片刻,而後啧啧贊嘆道:“當真是我見猶憐,即便是本督這個上了年紀的老太監瞧見也忍不住心疼。”

溫瑜的唇瓣蒼白少了幾分血色,言語間更帶了幾分顫音:“義父過獎了。”

“他瞧上你了,溫瑜。”林百岩眼底浮起幾分陰鸷,臉上的笑意卻不斷地拉大,“能瞧上你是你的福氣。”

“是,義父。”溫瑜應聲道,唇角微勾扯出一個谄媚的笑來。

林百岩滿意地笑了,收回了手站起身,身後的小太監便極有臉色地拿出帕子為林百岩擦拭着剛剛碰過溫瑜的那只手:“太子殿下将你從群玉苑裏帶出來,應該怎麽做,你清楚。”

“是,太子殿下的大恩大德,溫瑜萬死難報。”溫瑜重重地磕了個頭。

林百岩瞧着他的這幅模樣,收回了腳,那只被踩的通紅凄慘的手也不知斷了沒有:“別跪着了,找個大夫幫你瞧瞧,可別落下了什麽病根。”

“是。”溫瑜依言借着一只手的力起身,“謝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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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寧折不彎,那樣的人,到頭來不還是被訓成了一條聽話的狗,林百岩覺得可笑又快意,閹人又如何,世人還不是要跪在自己的面前高呼千歲,他得綢缪,綢缪如何保全自己一世的權勢富貴。

“言念君子,其溫如玉,言念君子,其溫如玉。”林百岩将這八個字重複了兩遍,說不出的嘲諷。

而後将溫瑜一個人留在了風雨中,走出了別院。

別院中的那一抹赤紅醒目,整個人被風雨浸濕了,像是經歷風霜雨雪過後在枝頭綻放的紅梅被人折下,扔在了地上又狠心地碾過;是傳承了百年的瓷器輾轉到了粗鄙之人手中被輕易地打碎,碎片折射出無數的故事與清冷的瓷光……

那樣的美麗又易碎……

溫瑜将那只手藏進了袖袍裏邁開步子,就這樣一步又一步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林府,走到了街市上。

好似漫無目的,又好像一開始就決定好了要去哪。

·

“溫瑜,你瘋了,是去做什麽了,渾身都濕透了,手都成這樣了,也不去瞧大夫,你真真是氣死我了。”白日裏群玉苑并不做生意,春婳将将睡醒,便在門口瞧見了溫瑜的這幅慘狀,連忙将人帶進了門,又差伺候她的婢子去備熱水。

“等小桃備好了熱水,你便好好地沐浴一番,讓小桃守着門,我去給你請大夫。”春婳瞧見了溫瑜的手,又急又氣,那是一雙彈琴作畫的手,若是壞了多可惜,她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欲要離開卻又不放心,此間的動靜驚擾了隔壁的姑娘過來探看。

“春婳姐姐,這是怎麽了?”玉蘭匆匆地穿了衣衫便跑了過來。

“溫瑜回來了,你替我看着他,我去請大夫。”春婳匆匆地囑咐了玉蘭一句便匆匆地跑出了門。

不知怎麽地就走到了這裏,溫瑜聽着她們的言語冰冷的身體竟覺莫名的溫暖,喉口像是堵了一團棉絮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幹巴巴地說了句:“我沒事。”

“你這哪裏像是沒事的。”玉蘭兇了溫瑜一句,又朝着門口喊道,“诶,春婳姐姐你快些去,這裏有我照看着。”

等春婳跑不見了人影,玉蘭才看向溫瑜:“這樣濕着怎麽行呢,你等着,我去給你借一套衣裳。”

溫瑜便瞧着玉蘭也這樣匆匆地跑沒了影,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似是無奈。

在群玉苑的時候,他無時無刻不想着離開這樣腌臜的地方,可好不容易離開了卻又主動回來了。

群玉苑是長安城中最大的青樓,是多少王公貴族尋歡作樂的場所,日夜笙歌,便是方圓十餘丈都能聽得見其間的靡靡之音。

是王公貴族商賈富紳的酒池肉林,卻是天底下多少淪落風塵之人的夢魇。

這世上沒有天生的妓子,因為諸般可笑的緣由被父母親人賣進來的,甚至于還有被丈夫賣進來的,有被人牙子拐來的,也有因為親族觸犯了律法被株連成了妓子的……

公子哥與清倌人終成眷屬的佳話終究是話本,能上這青樓來的,哪有來尋情的,不都是尋歡的。

再說賣藝不賣身二字更是可笑,只是給的價碼不夠高而已,若是價碼足夠,且瞧瞧老鸨龜公們會不會由着你。

春婳計劃偷偷攢着銀兩為自己贖身;玉蘭失去了她的少年郎又淪落風塵早已心灰意冷也偷偷攢了一些銀兩想幫着春婳早日脫離苦海;新來的石榴時常因為不願接客而被教訓,其他人便時常開導她,又帶着她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這群玉苑的一大家子并不知曉彼此的來歷,往事雲煙,都是苦命人罷了,但彼此的情分其實很好,明明身陷這天底下最淫靡不堪的地方,此情卻不關風與月,只是這天太冷了大家抱在一起便會暖和些,只是同樣深陷泥淖的人互相支撐着才能好過一些。

按着春婳的話來說便是:“那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才不會心疼你,他們只會在床上心肝寶貝地叫你,一邊把你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你如何淫\蕩一邊又覺得家中的妻妾不如你有滋味。

只有同樣在這風塵之地的姐姐我才是真真地為你傷心難過。”

溫瑜出神之際,玉蘭抱着衣裳回來了,跑着進了屋子裏将衣裳放到了桌上:“這是鄭楊弟弟的,于你來說許是小了些,但總比濕着要好,你先換上,到時候着了風寒可怎麽了得。”

“你快去換啊,我替你守着,等好了再喊我。”玉蘭推了溫瑜一把催促他便走出房将門關上了。

溫瑜手上的傷掩在袖袍中,她并未注意,不然她又要去叫鄭楊他們來了,一只手倒也能換衣裳只是麻煩了些,等溫瑜好不容易換上了幹淨的衣裳,小桃的熱水便燒好了,催促着溫瑜去沐浴,再然後春婳也帶着大夫回來了……

溫瑜有些哭笑不得,這次序是否有些錯亂了?

等大夫診治過後開了藥,小桃便同大夫一起去抓藥。

這時候春婳才猛地一下想起來,拍着自己的額頭道:“完了完了,我應該吩咐小桃煮姜湯的。”

一向沉穩的春婳也有這樣的時候,想來方才是真的慌亂。

玉蘭與春婳的目光相觸,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溫瑜在外面是遇見事了,春婳姐姐想問一問他,自己在場又不方便,便找了個借口告辭離開,順便關上了門。

春婳很像阿姊,細致溫柔地問着溫瑜的近況,溫瑜都說好,可即便如此,對方還是紅了眼眶。

“生了這樣的一副樣貌,應當早日毀去了的好。”春婳憤憤地說着,“若沒有足夠的權勢地位與之匹配的話,它能帶給你的只有災難。”

溫瑜卻不以為意,用尚好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言念君子,其溫如玉,的确可笑,世上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了。

溫瑜低喃:“我知道,只是我留着這張臉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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