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瑜其人
第六章,溫瑜其人
如此,溫瑜便在周彧的府上住下了,他既“嫁”給了自己,二人之間又做了那事,又豈有将人趕出去的道理。
再說了,周府上下那樣多雙眼睛,周彧的房中也并無他想要窺探的機密。
周府住進來了一位“當家主母”,瞧着周平他們喊溫瑜義母的時候溫瑜的反應倒也有趣,難掩的驚訝與反感,卻還是應了下來,但至少沒做“祖母”是也不是?
周彧也沒讓他們改了這稱呼,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讓溫瑜自己看着辦。
只是這周府多了一位主子,即便這主子來的名不正言不順,那也多了幾分生趣。
這日,周朋趕來的時候,周彧正在昏暗的刑房裏瞧着手下人生剝人皮,三十又四的年紀,這皮早就比不得十餘歲的年輕人緊致了,做成人皮鼓是否有些浪費?
這間刑房內常年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若不是必要,周彧倒還真不想來,可多數時候,即便他來了也沒辦法從刑犯的口中撬開分毫。
多少刑罰可以令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明明那樣痛了,為什麽就是不願意服軟呢?
周彧漫不經心地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墨色錦緞布料上繡着松鶴的香囊,這香囊是從腰間解下來的,裏面的香料用了多年味道已經很淡了,不過是聊勝于無。
“主子。”周朋只一句話一個眼神,周彧便清楚自己要他查的事情有了結果。
“你們繼續。”周彧起身吩咐了一句便離開了這間屋子。
等到了書房,周彧才問了一句:“查到溫瑜的來歷了?”
僅憑溫瑜的姿色,這麽多年便不可能在長安城中毫無風聲,又是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再說他的言行舉止,周彧懷疑過他是被人刻意培養出來的,自成一股風流态度,和煙花之地的妓子并不相同。
文采斐然,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通,騎射之術周彧無從窺探,但潛意識地覺得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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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玉苑中也有不少妓子是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的,旁人或許區分不出,可周彧卻看得分明,溫瑜會琴棋書畫并不是為了取悅貴人的,即便是逢迎讨好,他也不會有自己這類人才有的谄媚态度,他才應該是那個腹有詩書的貴人,更不用說他的身子并無疤痕也無老繭,得是富貴人家才能嬌養出來的公子。
如此,他的來歷便也足夠耐人尋味了。
周彧不免自嘲,到底是在宮牆之中當了多少年的小太監,後來又用極短的時日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其中得益于天時,但更多的還是自己多謀善斷,否則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
倒不是說多智近妖,只是說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其世無二。
畢竟做奴仆的,總得學會怎麽讨好主子。
可怎麽當主子,也只是東施效颦,卑躬屈膝慣了那根脊梁早就被打折了,學會了那些又怎樣,終究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模仿貴人禦下的手段,到底只學會了色厲內荏和陰謀詭計。
“其實溫瑜的事并不算什麽秘辛,溫瑜本名宋玦,溫瑜是他未及弱冠的十四歲生辰上給自己取的字,因此知曉的人并不多,宋玦此人在長安城中并非籍籍無名。”周朋将他這幾日打探到的消息如實報來。
可在聽到前六個字,周彧就已經有了答案,宋玦此人在長安城中哪裏是籍籍無名,分明是久負盛名,只是白駒過隙、滄海桑田,如今再有人提起他只剩唏噓而已。
周彧打了個手勢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而思緒早就飄遠了:
長寧侯府的小侯爺宋玦,“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說得便是他罷。
還未長開便被稱作長安第一公子,其餘世家公子的名號說出來與之相較,猶如螢火之光與日月争輝。
須知少年淩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那時的宋玦好不肆意風流,他許下的壯志淩雲連自己這深宮之中的小太監也聽說過:或打馬禦街前,赴過瓊林宴;或金戈鐵馬起,封狼居胥時。
那樣的狂妄,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麽令他害怕的事物。
周彧沒有過那樣的少年意氣,但溫瑜有過,現在沒有了……
其實從前自己也與這位小侯爺有過一面之緣的,那是十餘年前的舊事了,時過境遷,周彧認不出他來,他就更認不出自己這位身量容貌長大了的太監,更何況還瞎了只眼。
那是一年中秋,先皇設宴,在禦園中宴請百官,
八月半的明月皎皎照亮了整個人間,這宮牆之內更是燈火如晝。
望着這無數的精致繁複的宮燈,周彧想到了家,那個将自己賣入宮中的家,連一盞油燈都沒有,就那一小罐子的油要供上一家人吃一年,家中兄弟姊妹又多,那年大旱,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将周彧送進了宮中。
周彧原以為天底下人都過得這般苦的,即便再富貴也只是像村裏的裏正一樣而已,直至自己到了宮牆之中,見到了這潑天的富貴。
原來還有人是這樣活着的,原來也無星子也無月的夜裏也是可以有光亮的,難怪飛蛾要投火。
那些貴人們在禦園中飲酒作詩、曲水流觞,令人豔羨。
那些貴人們指縫裏漏出來的一點也好過周彧從前的生活了,可這富貴是會吃人的,其中充滿了陰謀詭計、恃強淩弱,分明都是奴才,得寵的要欺辱失寵的,年紀大的要欺辱年紀小的。
得寵的太監去伺候貴人去了,不得寵的便在自己身上找樂子。
彼時的周彧才十歲,新入宮沒幾年,學完了規矩便被送來伺候那些不得寵的主子。
是啊,那時候才十歲,沒有眼力見又不會伺候人,被主子欺辱還要被狗仗人勢的奴才欺辱。
中秋禦宴、君臣同樂,可周彧在宮燈照不到的角落裏,四肢着地跪在地上學狗叫,另一個太監騎在周彧的背上大喊着“駕,駕”,催促着周彧快點兒爬。
而其餘的幾個太監則是站在一旁看熱鬧,時不時地拍手稱好。
宋玦便是在這時候出現的,那些幾個太監或是遠遠地察覺到了動靜,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跑”,便鳥獸四散地消失在了林間。
只留下了被磋磨地狠了半晌站不起身來的周彧獨自面對貴人。
貴人提着玉兔宮燈站在了周彧面前,周彧只擡頭望了一眼便又神色倉皇地俯首下去,周彧并不識得這位唇紅齒白的小貴人,只瞧了一眼貴人的穿着打扮便曉得對方出身不凡,是自己吃罪不起的。
彼時周彧的腦中一片空白,又不知宋玦的身份,竟是僵硬地跪在那不知怎麽問安,只覺眼前的燈光漸亮,卻是貴人将宮燈放下了地上。
周彧低賤慣了,時常在地上跪來爬去,不覺得自己可惜,那時竟覺得可惜了那盞宮燈就這樣被丢在了地上。
你說好笑不好笑?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比不上一件死物。
“我瞧見他們欺負你了。”小貴人的聲音像是糯米制成的條頭糕,甜膩軟糯得緊。
周彧感覺到他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雙手,似是要将自己攙扶起來,周彧既怕身上的髒污惹貴人嫌惡,又怕沖撞了貴人,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竟讓宋玦将自己攙扶了起來。
宋玦比周彧的身量高上一些,抓着周彧的手腕掰開周彧下意識握拳的掌心,看了眼上面的傷痕那雙好看的眉毛便立時皺了起來,擡眼看向周彧問他:“疼麽?”
周彧搖頭否認:“回主子,不疼。”
宋玦笑了,那雙琉璃色的眼眸中盛滿了星子,他笑着打趣道:“我才不是你主子呢。”
只見宋玦收回了雙手,從他那腰間接下一個鼓鼓囊囊的錦囊來塞入周彧的手中:“這是我娘給我準備的零嘴,雖然不夠填飽肚子但我身上只有這些了。
明兒我讓人給你送藥來,我該走了,不然爹娘該着急了。”
周彧拿着那只分量頗重的錦囊不知如何是好,作勢又要跪下謝主子賞卻被宋玦攔下了。
“你不用謝我,我這是……嗯,我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做好事不留名。”宋玦的聲音帶着幾分稚氣,現在想來覺得他說的話是那樣的幼稚可笑,可在十歲孩童的眼中那的的确确是一位“行俠仗義的俠客”。
宋玦彎腰提起宮燈轉頭欲走又好像想起了什麽轉身“頗為老成”地告訴周彧:“我只能幫你一時,卻幫不了你一世。
你要知道,別人壞,你要比他更壞,別人狠,你要比他更狠。
打不過別人的時候就要忍,等到能打的過的時候一定要一擊致命。”
宋玦尴尬地撓了撓頭,應該是覺得自己說錯話了的補救:“哎呀,這些話也是我師父跟我說的,我并不覺得很有道理。
我覺得對付欺負你的人才應該這樣,對不相幹的人總該懷有一絲善意,我娘說這是因果,會有福報的。”
“我走了。”宋玦轉身小跑着離開,給周彧留下了一個看不大真切的背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周彧站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低頭去拆手中的錦囊,錦囊裏的零嘴用油紙包着,以免串味還将果脯和肉幹分成了兩份。
“這是我娘給我準備的零嘴。”
真好,他娘還會給他準備零嘴,周彧只有一點點羨慕,只一點點。
那些零嘴周彧有些不舍得吃,又實在餓得很,放在身上又會被旁人搶走到底是将它吃完了,吃得太快甚至于都沒嘗出味來。
周彧卻知道,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彼時周彧沒指着小貴人第二日讓人真的會送藥來,可是他送來了,各色的傷藥用類玉的瓷瓶裝着,周彧從送藥過來的丫鬟口中得知她家主子是長寧侯府世子。
十歲的周彧怕有人将他的寶物偷走,于是乎找了個木匣子将錦囊和瓷瓶放了進去一同埋在了宮中的一株桂樹下。
時過境遷,二十餘歲的周彧早已記不得那個木匣子被埋在了哪兒,宋玦那段幼稚的話語他只記着了前半段忘了後半段。
其實那之後,周彧其實一直想着再見他一面,只是以周彧的身份又怎麽見得到長寧侯世子呢?
而對方又怎麽會想着主動來見自己,想來不過是他行俠仗義的人中的萬一。
漸漸地也就忘卻了,只是偶爾還會聽見宋玦的消息,只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個姓名,心底便會浮現一絲莫名的柔和。
畢竟那是周彧在這個人間遇見的不可多得的溫暖。
那個長寧侯世子是如何的文采斐然,是如何的肆意潇灑,是如何的落拓不羁,這些都是在深宮中的周彧從旁人口中聽來的。
再後來,先皇崩逝,新帝登基,長寧侯“勾結”南齊,證據确鑿,是為謀逆,當誅九族,然新帝仁德,只誅殺了長寧侯夫婦及其子女,其餘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
而所謂長寧侯謀逆,不過是新帝登基,為了肅清朝堂需要長寧侯有罪而已,東西廠便給新帝找出了長寧你謀逆的“證據”來。
新帝需要培養自己的鷹犬,于是就将先帝培養的前東廠廠公拉下了馬,又将周彧扶了上去。
“我娘說這是因果,會有福報的。”
這便是你的福報麽?宋玦。
那樁舊事周彧原以為忘了,如今想起來卻還是那樣的清晰。
只覺得有些可笑,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不還是成了現在的模樣,周彧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那他怎麽沒死?”
周朋繼續道:“回主子,以宋玦的容貌才情,當他是長寧侯世子時,他便是難以攀折無數人只敢在暗地裏觊觎的言念君子。
當他不再是長寧侯府世子時,便只能是權貴胯\下的玩物。
他被人保下來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周彧神色淡淡,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那他是想報仇還是給家人平反?”
亦或者還有更深的謀劃,從天之驕子碾入塵泥,周彧也看不清他的想法。
周朋跪地勸谏周彧道:“将此人放在主子枕邊之事,請主子三思。
此人早就該死了,卻因為一副樣貌被留了下來,後施宮刑,輾轉多人後又到了群玉苑那樣的地方。
此人以前的身份經歷了那些竟還活了下來,屬下不敢想主子的身邊養了一條怎樣的毒蛇。”
是了,心思之重,謀劃之深,周彧也不敢想,更不敢想那樣的人物怎麽能夠經歷那樣的屈辱成了現在的溫瑜。
“出去。”周彧說了句,見周朋還跪着久未動作又冷聲補充了一句,“本督雖有殘缺,但缺的不是腦子。
給我滾出去。”
周朋這才離開了書房。
等書房內只餘周彧一人,周彧這才坐在了椅上放空了周身的氣力,是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把人放走總歸是舍不得的。
溫瑜怎麽活下來的?總不能是他怕死?
後又被調\教出來了,習慣了承恩雨露的日子。
不怕死的人少了,否則也不會有那樣多為了活下來卑躬屈膝什麽事都能做的奴婢,這其中也包括周彧自己,當主子說你是一條狗的時候,你就應該是一條狗。
何況人是可以被馴化的,有些的事做着做着也就習慣了,成了理所當然。
左思右想,周彧想不通溫瑜到底想做什麽也就不想了,把人放在眼皮底下總會知道的。
玦,玉也;瑜,美玉也。
溫瑜竟是他十四歲時便給自己取的字,離及冠還差了六年,倒也符合彼時他肆意的秉性,只怕那時他爹娘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的。
只是再有一年長寧侯府便出事了,他取了這個字,也算是他爹娘見證他及冠了。
難怪會被溫瑜吸引,紅顏枯骨,只看人的皮相是再庸俗不過的事,想來是驚為天人,原也不止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