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陽
第七章,平陽
周府院中的瓊花開得正好,一簇簇柔軟潔白的花暈染着日光,其芳香不似蘭草馥郁,卻是淺淡清雅得緊,彌漫在院中似有若無。
自從搬進來以後,溫瑜就未曾出過門,如此過了三五日,平日裏就彈琴、寫詩、作畫、下棋、投壺……
能做的事多了,再不濟便逗逗那兩個喊自己為義母的義子。
周彧十七歲時坐上如今的位置,雖說是被現在的大周皇帝扶上去的,也是他自己争氣,不過是過了五年,便已經成長到能同林百岩抗衡的地步,如此速度,令林百岩忌憚也是應當的。
只不過是二十有二的年紀,比自己還小上那麽一歲,便有了幾個比他大的兒子,害得自己也憑空多出幾個好大兒,當真是有意思。
怎麽也喊自己一聲“義母”,卻只聽周彧的話,當真是不孝。
周府上下都忌憚自己,此等光景自然是越安分越好,出門都不必出,西廠就更不必回了。
今日的天兒這樣好,溫瑜搬了筆墨紙硯到了院中的石桌上開始作畫,瓊花在長安城中難得,這樣稀罕的事物總該好好地記下來,等到明年的今日,就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命瞧得見了。
溫瑜堪堪靜下心來落下兩筆,周禮便又來禀報了,溫瑜瞧見人便頭疼得緊:“平陽郡主又來了?”
“是,義母。”周禮躬身一禮後答道。
“我有姓名。”溫瑜反複強調這件事,但他們仿佛聽不懂人話似的,其實溫瑜也明白,他們的主子都默認了這個稱呼,他們又怎麽敢改口,溫瑜眉眼中帶上了幾分不耐,“說過多少次了,我不認得什麽平陽郡主。”
你認不認得沒關系,平陽郡主擺明了要見你,周禮上下打量了溫瑜一眼,可當真是個禍水:“郡主說,你若不見她,她便去找義父要人。”
溫瑜提筆的手一僵,到底是将毛筆擱在了筆擱上,找周彧要人,虧她想得出來,此事關乎宋玦,憑着她的脾性,惹惱周彧想來也是輕易得很,到那時周彧可不管你是什麽郡主。
平陽前幾日便來周府尋人,不過都被打發走了,要說此事倒也是自己的過失,十餘日前,自己冒雨去往群玉苑的時候并未作僞裝,想來一路上不少人瞧見了自己的模樣……
再然後,卻也不難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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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玦早就“死”了,這麽多年來平陽卻在尋找着宋玦的蹤跡,物是人非,只是尋到了又能如何呢?到底是自己不敢見她。
周禮又道:“義母,郡主說她在老地方等你。”
當真是……
溫瑜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平陽這幾日的事,周彧肯定是知曉的,那他是想讓自己見呢?還是不見?
關于溫瑜,周彧了解多少?關于宋玦,周彧了解多少?關于宋玦與平陽的事,周彧又了解多少?
周彧将選擇交給了自己,一時間溫瑜想過了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最終還是決定去見一面。
溫瑜不免自嘲,倒不如沒得選。
話雖如此,溫瑜卻還是回到房中換了身再尋常不過的太監服,又戴了帷帽這才出門去,周禮想跟着,溫瑜便讓他跟着了,明裏的監視總比暗中的要來得好。
穿過街市,一路上旁人只是以為是宮中的哪位公公又出來辦差了,好笑的是這公公竟然戴了通常女子才戴的帷帽,難道還怕容貌被旁人瞧了去麽?
溫瑜一路行至襄王府東南角的一處矮牆邊,翻過這面牆,便是平陽說的老地方了。
女子出行本就不易,平陽更是一國郡主之尊,應當束之高閣待字閨中才是常理,本來襄王妃也是這般教導她的,是當年宋玦怕她無聊,而她又纏人得緊,宋玦方才時常帶一些書籍玩意兒翻牆去見她,于當年的宋玦而言,此處的院牆是最矮的,所以才選了這裏。
此處的矮牆也是因為一年大雨塌了一塊,不知為何,十餘年過去了,竟也未曾修繕。
宋玦與平陽,自幼便訂了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之情,宋玦自小便清楚那襄王府上的漂亮郡主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又怎麽能不喜歡?
只是後來遭逢變故,這樁婚事便不了了之,更成了一樁秘辛,你現在去問長寧侯世子同平陽郡主的婚約,你看還有幾人知曉?
溫瑜站在牆下,到底是物是人非,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來,卻笑得很苦,他将帷帽摘下丢給了周禮吩咐道:“至多一個時辰,你站着這等我出來。”
言罷,溫瑜便一只手按在牆頭微微一跳縱身躍了過去,竟是這樣的輕而易舉,當年竟還要踩在小厮的肩頭才能過去。
溫瑜才過去,便瞧見了平陽郡主,胸口好似塞了一團棉絮,怎麽也喘不過氣來。
整個人僵了半晌,才跪下去俯身叩首高聲喊道:“郡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只瞧見溫瑜的一瞬,平陽便紅了眼眶,經久未見,第一句話她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見溫瑜的模樣打扮心口刺得很,密密麻麻地泛着疼。
平陽咬着唇,盡量不讓自己落下淚來,卻在溫瑜跪下高喊千歲的那一剎那,終于是忍不住蹲下哭出聲來:“宋玦,你好的很,你沒死這麽多年不來見我。
我好不容易逼你過來,你卻這般存了心地教我難過。
你這樣,我是不是也應該給你磕一個響頭?”
溫瑜擡頭看向平陽,那個跟在自己身後喊自己哥哥的小姑娘長大了,她明明不是個愛哭的人。
溫瑜張了張口,幹澀地吐出幾個字:“雨姝,別哭了,我錯了。”
大周國姓百裏,平陽郡主名為雨姝,百裏雨姝,因為襄王爺初見襄王妃時,瞧見的便是雨中的一抹姝色。
只是世人皆稱其封號,喚她雨姝的是少之又少。
平陽依舊埋着頭低聲啜泣着,不知過了多久才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擡眼看向溫瑜,喊了聲:“玦哥哥。”
恍如隔世,平陽與宋玦仿佛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多年來一直不敢見她,如今見了才發覺,自己對平陽已經沒有那般情愫了。
溫瑜也曾是個正常男子,做過旖旎的夢第二日醒來弄濕了亵褲好不羞惱,娘卻笑着說他長大了,可以娶親了。
溫瑜紅着臉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幼同他定親的平陽,十四歲那年,他還親手獵了一只大雁送給了平陽,信誓旦旦地保證:待你及笄,我一定親手獵一雙大雁放進聘禮裏娶你過門。
情窦初開的年紀,一切都那樣的好。
而如今,他們一個成了太監,而另一個也早已成婚,沒了那般情愫,權當作久別重逢。
人生能得一摯友已是難得,更何況是從出生就定下的情分,即便無關風月,又豈是簡簡單單便可以放下的。
“雨姝長大了。”溫瑜瞧着平陽的模樣幹脆起身去扶她起來,來之前便決定好了的,可到底是狠不下心,說如今你是主我是奴,你我形同陌路這樣的話來。
“早就長大了,都是孩子的娘了。”平陽伸出手來比了個高度,“他如今這般高了,再過兩年都可以上學堂了。”
“好,好,好。”溫瑜一連說了三個好字,面上的神情不甚分明,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又問,“他待你好嗎?”
“待我極好。”平陽不知想到了什麽,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連聲音也帶着幾分甜蜜,“他沒你高,也不如你英俊,文治武功都比不過你,不過能比得過你的少了。
就是一個滿口之乎者也的酸書生,但他大抵是世上第二個支持我從軍的男子,而且他不嫌我兇悍,溫柔細心大方,知曉我所有的喜好,甚至還去學騎射,你不知道他學騎射的那段時日,走路都是那樣的。
說起來第一次見面時我便撕了他的書……”
平陽真的長大了,聊起心上人來便有說不完的話,見她過得好也便放心了,溫瑜靜靜地聽她說完才緩緩開口問道:“你是怎麽知道我還活着的。”
“那年我成婚,送來的賀禮裏面有一件是禮單上沒有的,是一枚玉佩,玦哥哥常戴的那枚。”平陽面含嗔怪,“你以為我記性不好,其實我什麽都記得,只是玦哥哥竟躲了我這麽多年,長寧侯府出了事,你以為我會同你劃清界限麽?你既然還活着,為什麽不找我?”
說着平陽的聲音又逐漸變得哽咽。
溫瑜扶額,他是拿這個小妮子沒轍了:“雨姝,先進屋說。”
于是乎他們便從院中挪步到了屋內,這間院子是沒人住的,屋子卻常年打掃得幹淨,以前是供他們私會之用,後來或許就是用來懷念了……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平陽好奇地問了一句,“當年我求父王去陛下那求情,父王也無能為力。”
溫瑜同平陽坐了下來,溫瑜久未言語,末了淡淡地說了句:“被貴人救了下來,隐姓埋名。”
“那你為何又穿着太監的衣服?還有你為何住在周彧的府上,聽人說周彧最近新收了個美人正得寵是你麽?
你可知周彧是個奸宦,你去他那做什麽?”平陽越說越激動,說到後來有些逼問的意思,他從來都是這樣,什麽事都不願意同旁人說,只一個人擔着,也不怕有朝一日會壓垮自己。
平陽本不欲逼迫他來見自己的,可他住在周彧的府上……
“你不會想知道的,雨姝。”溫瑜不敢看她的目光,胸中的酸澀無以複加,她為什麽要問這些?為什麽要問?
“我想知道,玦哥哥,我想知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幫你。”平陽說得那樣篤定。
溫瑜閉了閉眼,眼中泛着酸意,真好啊,百裏雨姝還是那個百裏雨姝,但宋玦已經不是那個宋玦了。
“我跟了周彧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溫瑜幹澀地說了句,一字一頓,說得那樣艱難。
平陽深深地看着溫瑜,半天才道:“但你是宋玦啊,你怎麽能……”
你是寧折不彎的宋玦啊,你怎麽能委身一個太監呢?
但你是宋玦啊,仿佛宋玦這兩個字就是無所不能的,那樣的動聽,溫瑜讓自己的面目盡量平和:“已經不是了。”
已經不是宋玦了,溫瑜在心中補充了一句:“人都是會變的,我只是想報仇。”
平陽的喘息聲急促了幾分,許是被氣的,聲音卻異常的平靜,她就那樣看着溫瑜,試圖從裏面窺探出來一點什麽:“是你說,天下未定,我們要為萬世開太平。”
溫瑜艱難地吐出一字:“是。”
“是你說,即便再難,我們也不能出賣自己,否則就無法回頭了。”
“是。”
“是你說,我大周奸宦當道,我們不能屈服于他們的淫威之下,更不能與之同流合污。”
“是。”
“是你說,大丈夫吞吐天地之志,不應當為了眼前的利益出賣自己的。”
“是。”
……
“你想報仇會有更好的方法,可是你現在在做什麽?你對得起少年時候的你自己麽?”平陽的聲音哽咽,說着說着竟又要哭了,她這二十餘年的淚水好似都要在今日流個幹淨,是久別重逢知曉對方還活着的慶幸,是為對方遭遇的心疼,是為對方自甘堕落的悲哀。
平陽不願相信,掙紮着質詢了一句:“玦哥哥,你有苦衷的對不對?”
溫瑜覺得好笑,早已回不了頭了,即便對不起又如何?年少時的宋玦不過是個天真的蠢貨。
站起身,腿腳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可他該離開了:“郡主,以後別來尋我了,我已經忘了宋玦是什麽樣的了。
只知道不想過苦日子,跟着周彧可以衣食無憂。”
溫瑜邁了兩步面向平陽躬身一拜:“郡主殿下,奴這就先告退了。”
溫瑜挺直了背脊轉身欲走,一聲清脆又突兀的聲響卻在下一瞬響起。
竟是被扇了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可真大啊,不愧是立志成為女将軍的平陽,溫瑜被打的有些耳鳴,一邊的臉頰迅速紅腫發燙,他偏生還看了平陽一眼,又後退了兩步躬身一拜,扯出一抹谄媚的笑來說了句:“謝郡主賞賜。”
溫瑜終于又将平陽惹哭了,以往對方皺一下眉宋玦就要擔心上許久的平陽郡主。
平陽崩潰着吼了句:“滾。”
溫瑜便從屋內退了出來,還貼心地為她關上了門。
屋外的微風和煦,吹去了幾分陰霾,溫瑜的目光望向天際怔怔地出神,而後閉眼輕嘆了一聲終于是邁開步子走到那處矮牆翻了出去。
周禮看着溫瑜的目光驚異,溫瑜并未多作解釋,而是從他手中接過帷帽又複戴上,戴上了帷帽至少就不用披上一張虛僞到令自己都作嘔的面具了。
或許一開始,便不該來見她的,往事已矣,徒增煩憂而已,竟是又選錯了。
行至街市上,溫瑜周身的氣息終于不再那般壓抑,語調也輕松愉快了起來,開始逗他的便宜兒子:“對了,我夫君喜歡吃糖葫蘆麽?回去的路上要不要買上一把?”
周禮:……
周禮的目光看向不遠處那一串串紮在草把上的糖葫蘆抽了抽嘴角,最後幹巴巴地說了句:“屬下不知。”
“哎。”溫瑜長嘆一聲,恨鐵不成鋼道,“不孝子,要你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