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我願意的
第十六章,是我願意的
長安西郊再往裏走,山腳處有一間茅草屋,竹節做的籬笆圍着,院子裏曬着各類幹貨,顯然是有人住的。
此處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像是隐于山野的名士的居所。
溫瑜是先去了群玉苑,再回了西廠,最後再帶着一身傷避開了行人和周彧的“眼睛”來了這裏。
“你怎麽來了?”茅屋的主人是一位約莫而立之年的黑袍男子,只站在那便有幾分肅穆和冷冽,“血腥氣,你又受傷了?”
溫瑜背脊繃得筆直,宛如一根寧折不彎的青竹:“是,師父。”
黑袍男子深深地看着溫瑜道:“原因。”
“去見林百岩總歸是要受些傷的。”溫瑜語調中帶着幾分嘲弄,輕嘆了口氣而後道,“不如傷得重些,好讓周彧心疼,他不許我去,日後也就不必再去了。”
溫瑜以前并不會說這樣的話,黑袍男子從他的語氣中品出一絲莫名的意味:“你喜歡他?”
溫瑜否認:“不會。”
“他待你很好,所以你心軟了?”黑袍男子又問,随後嗤笑了一聲,“你總是這樣,感情用事。
沒了這張臉,他會待你如舊?”
溫瑜眼尾微彎,帶上了一抹極淺的笑意,似是在回憶什麽,他問:“師父吃過糖嗎?”
黑袍男子不明所以,溫瑜好似自問自答:“很甜。”
那甜意好似從舌尖漫延到了心底,再也忘不掉了。
他沒吃過糖,自然不知道糖到底有多甜,黑袍男子瞧着溫瑜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頰,神色又冷了幾分:“所以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麽?”
Advertisement
二人在院中無聲地對峙着,也并不坐下,溫瑜瞧着對方的眼神帶着窺探,他的語調緩慢卻帶着質詢的意味:“去東廠之前,我去了一趟群玉苑。”
“小師父。”溫瑜喚了他一聲,“玉蘭不在了,您知道她去哪了嗎?”
“你是來問這個的?”黑袍男子目光銳利如有實質,停頓了片刻後說道,“她進宮了。”
溫瑜閉了閉眼,藏在袖中的手握拳,指甲嵌入掌心刺得生疼,胸中的怒意翻湧,卻又無處宣洩,微亂的喘息彰顯着他此刻的不平靜:“師父,您不該将她牽扯進來的。”
“是她自己願意的。”黑袍男子的聲音并無起伏。
“她願意是因為我,是也不是?”薄唇抿成了一條線,溫瑜沉吟半晌才吐出了這麽句話,一字一句地說得艱難,“師父,她已經過得很苦了,為何……要如此……”
黑袍男子眉心微擰,似是不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既然能犧牲自己,為何不能犧牲她?”
“為什麽,您竟然問我為什麽?”溫瑜仰着頭胸膛起伏着,像是極力遏制着什麽,“這是我的事,不想牽扯不相幹的人。
若是可以,誰又願意以色侍人?
師父,若有一日需要犧牲的是你呢?”
黑袍男子眼眸深邃,字字堅定,仿佛在說着什麽誓言:“若需要,自是萬死不辭,九死不悔。
宋玦,自你出世,我們的職責便唯有你。”
那背脊上的傷口撒了鹽,宋玦疼得落下淚來,整個人蹲下,蜷起身子看不清神色。
當年的确不如死了的好,只是有人不讓他死,所以他活下來了。
為了宋玦的一條命,犧牲了那樣多的人, 值得嗎?宋玦就那樣好嗎?
宋玦的理想那樣美好,不過是一枕黃粱,又憑什麽讓這樣多的人為之前赴後繼?無論宋玦想做什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又憑什麽牽扯不相幹的人?
“宋玦,自你出世,我們的職責便唯有你。”
是啊,是啊,他們為了你願意付出性命,并且覺得是理所應當的事,可從來沒有人問過宋玦願不願意,那背上的枷鎖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之所以活着,是為了帶着他們的一份繼續走下去,可那重量仿佛每走一步路都如墜千斤,令人疲憊、麻木……
以至于想着倒不如一了百了,可是不能,不論是宋玦還是溫瑜,這樣多年都過來了,所謂我不願意也不甘心。
“萬死不辭,九死不悔。”
是啊,我怎麽忘了呢?他們已經為了宋玦死了啊,現如今只剩下了這麽一位,在他們中間年紀最小的——坤。
長寧侯府的八大暗衛,準确來說是宋玦出生時長寧侯為之挑選的暗衛,自幼時起,便如影随形地守着宋玦,他們的職責便是以性命守護宋玦的安全。
于宋玦而言,他們不僅是暗衛、是屬下,還是玩伴、是師父……
那是屍山血海裏培養出來的暗衛,沒有人比他們更适合當宋玦的武學師父了,宋玦要學的是殺人的真功夫,而不是世家子弟中那舞刀弄槍美則美矣的花架子。
乾兌離震巽坎艮坤,這便是宋玦的八大暗衛的名字。
大師父乾若還活着的話如今應當是近半百的年歲了,作為長輩其實大家都怕他,他武學造詣最高,為人正派得像個名門正派的大俠,意料之外的卻有一手好廚藝,數一道東坡肉最得人心。
二師父兌像個浪子,平生最愛飲酒和美人,他總說人生在世數十載,唯美酒與美人不可辜負。他愛美人卻并不好色,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飲名酒,偏愛那幾十文一壺的燒刀子,他整個人熱烈得就像一壺燒刀子,但他卻最擅使毒,他說“美人看看就算了,越漂亮的越會騙人”,大家只是笑,說你算什麽美人。
三師父離是個極為美豔的女子,她極愛美,即便是穿着特制的暗衛服,也要同旁人不一樣一些,她喜歡研制各色武器:或輕巧或鋒利。為人處世八面玲珑,二師父總說她像是那群玉苑裏的媽媽,她也不否認,只當這是嫉妒。她也是最慣着宋玦的一位,明明自己是從那樣的地方出來的,卻怕宋玦過得辛苦。
四師父震使暗器的功法當世無人能出其右,若說大師父是穩重,那四師父便是真正的寡言少語,對宋玦也是最嚴苛的一位,卻從不以師父的身份自居,一口一個屬下,宋玦原先并不大喜歡他,後來方知他只是不善表達。
五師父巽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她的輕功是八個人裏最好的,據她所說她習的是踏雲步,和一般的輕功本就不同,其中不知要下多少苦功。她喜歡吃甜食,最喜歡的是宋玦從宮中帶回來的綠豆糕,據她所說同樣是綠豆糕,味道也是大相徑庭的,比街市上那些口感不知好了幾許,她生性愛潔,哪怕是冬日裏也要每日沐浴。
六師父坎雖然年紀不是最小的,卻最為稚氣,對萬事萬物抱有無比的好奇心,宋玦曾問過他,若有一日不做暗衛了,想去做什麽。他說想做浪跡江湖的俠客,不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為行萬裏路,見一見不同的風土人情,他擅使劍,劍乃君子之器,的确可以做俠客了,他還喜歡吃豬肘子。
七師父艮一身書卷氣,他素日裏還愛作詩,宋玦總覺得他和教自己琴棋書畫的先生應當聊的來,武功或許是八人中最平庸的,可腦海中記着數不清的功法。一襲白衣素淨得很,關于宋玦的理想抱負,他從未覺得天真,年幼時的宋玦是真的很喜歡這個能夠理解自己的師父。
而八師父坤是最像暗衛的一個,按他所說:越是命懸一線,越是覺得自己活着。他不用暗器不使毒更不用長柄武器,使一柄匕首靠着如鬼似魅的身法近身搏鬥,一寸短一寸險,他最喜歡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他說:如果有一日能這樣死去也是好的。
可後來,熱烈的死于寂靜,愛潔的死于污穢,想要浪跡江湖的困于囚籠……
最想就這樣死去的卻留在了人間。
長寧侯府被抄家以後,他們制定了一個計劃,一個劫獄的計劃,可東廠又豈是那麽好進的……
“阿玦,你不用自責,我們是願意的,我們的職責本來就是守護你的安全。”
“阿玦,我見過的美人中,你其世無二,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對你這樣好?”
“阿玦,我現在這樣是不是很醜?”
“少爺,屬下……抱歉。”
“阿玦,別哭。”
“你要活下去,替我看一看這人間。”
“宋玦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
宋玦的師父的确是多得數不清了,他何德何能有這樣多的大能能夠教導他。
宋玦身上背負的人命也多得數不清了,他又怎麽值得你們去拼上一條性命?
到底怎樣,我到底要怎樣做才是對的,宋玦胸悶得無法喘息,失去了全身的氣力癱在了地上,幾乎要将自己蜷成一團,整個人發着顫發着冷汗……
“宋玦,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坤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幾欲蹲下身去卻終究沒有,狠了心腸又道,“看看你如今的模樣,你現在還能拉弓搭箭?”
回應他的是山野吹拂而來的風聲,天地間仿佛靜默了許久,最後宋玦才緩緩站起身,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眸看向坤,語調冷靜而又堅定地說道:“我能。”
宋玦本也是習武之人,手上是有厚繭的,可後來落到了那些人的手中,手中的老繭早已被藥物抹去,如今掌心白嫩得似乎連筆也不常握……
宋玦的目光望向院中的那張弓,那弓足有一石之重,他不曾忘,從不曾忘。
宋玦深吸了一口氣,拖着步子緩緩地走向那弓,而後彎腰拾起,微風撩動着他的鬓發,淺金的光芒灑落其上,那拉弓搭箭的模樣漸漸地同那個十餘歲的少年人重合了,那樣的熾熱耀眼,仿佛全天下都要為之讓路……
羽箭射出,不遠處落下了一只雀鳥,汗水浸濕了衣袍,宋玦脫了力,弓也随之落在了地上,藏在袖中的手發着顫,掌心滲出的血往下滴落着,一點又一點……
“師父,我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麽,若有一日,周彧擋了我的路我便從他的屍首上踏過去。”宋玦這話說得堅定果決,“但我不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想做的我自己會去做,玉蘭的事沒有下次。”
宋玦語畢便轉身離去,他傷得極重,拖着步子走得極為緩慢,坤卻知道,他不會倒。
他們都不在了,我學會了用劍,學會了使毒,學會了看書……
我得替他們守着你,路是你自己選的,我又何嘗不想你離開這長安平淡地過一生,可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便不能去扶你,你得自己走,義無反顧地走下去,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這條路走得太苦了,可若是不擇手段的,那還是宋玦嗎?他遙望着宋玦漸行漸遠的背影,或許是我想岔了……
山腳下就坐落着這樣一間茅草屋,屋前站着的人的影子被拉得斜長,是說不出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