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夜好眠

今夜好眠

喬楚生開車載我,我在路上同他聊起這案件,于是知道這件事已經發生快一個星期,那老實講,這時候去與不去,差別大約也不會很大。不過我知道,喬楚生是想着,死馬權當活馬醫,萬一我能發現點什麽。反正載我去一趟現場,他也不會虧。

我一路都在擔心喬楚生疲勞駕駛,盯着他生怕他開車開着開着就睡過去,但是他果然相當靠譜,車開得很穩,感覺到我一直看他,還笑:“你這是怕我把車開黃浦江裏去啊?”

“倒不至于。”我收回目光,“薛華立路離黃浦江還遠着呢。”喬楚生再厲害,也總不可能開雲霄飛車。

“魏息啊,我已經開上霞飛路了。”他裝模做樣嘆了口氣說,“快到了。”

這六個外國人當時在霞飛路上一家中餐廳吃飯,吃着吃着,就都死了。那照這麽講,毒殺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巡捕房查了現場的食物,加上屍檢,均未發現有毒物質。我到了現場,跟着喬楚生進去包間,一眼就看到用針釘在牆上的那張紙,上面畫的是喬楚生抄回去巡捕房的那個算子,我走過去看,那上面字都傾斜着,看起來好像是慣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寫的。

喬楚生走過來站在我旁邊,說:“慣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寫字,寫出來幾乎都是這樣,從這裏入手,不好查。”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只是也不能排除左撇子用右手寫字,你看這個墨跡,有斷的地方,可能是慣用手為左導致鋼筆推不出墨水,而且紙張傾斜,很像一些左利手寫字的習慣。”我邊說這話邊去觀察那張紙,立刻就發現這張紙的質量不是很好,邊角還有微卷的毛邊,像是不自覺搓出來的。我不由想起我十四歲在日本人的紡織廠裏織布,也是這樣給紗線接頭的,一天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兩只手都破皮流血,下了工,手裏拿着一張出入證,眼睛都發直了,還在這樣不自覺地撚啊撚的。

想到這兒我又看了看這張紙。幾乎立刻就确定,這案子至少要和一個紡織女工有關。

“左撇子,或者以前是左撇子的紡織女工,你可以朝這邊查一查。”我說着,突然想起以前在廠裏做工的一個認識的人來,她是左撇子。而我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她總用左手打我,扯我的頭發,用左手搶我的粥喝,害我半夜餓醒,也是用左手指着我,和拿摩溫告狀的。

但這件事和案情無關,不必同喬楚生提起,我只是補充一句,“但是不一定對,只是有可能。”

喬楚生點點頭,一種溫和沖淡了他表情的嚴肅,他說:“好,我記下了。”

我們又在現場看了一看,沒有發現別的突破口,最終我提議将釘在牆上的針拿回去驗一驗,喬楚生”嗯“一聲,說已經拿回去了,這根是替代品,不過針很幹淨,什麽都查不出來。

我說:“那四爺,我提最後一個建議啊。”

“你說。”

“你回家睡上一覺吧。”我頗為誠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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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哪裏說錯了,喬楚生笑了一下,又嘆一口氣:“行,辦完這案子,我睡一覺。

魏息,今天麻煩你了,我先送你回去。”

于是我跟着他走出去,過于巧合,正在餐館門前碰到我剛剛想起的這個人。我除了記得她是個左撇子,別的一概忘記了,畢竟那時候大家個個面黃肌瘦,又餓得累得像泔水桶裏撈出來的鬼一樣,面目都是模糊的。但她卻記得我,她攔住我,笑嘻嘻的:“招娣!”

我吓得跳開一步,直接撞在喬楚生身上。他沒心理準備,還被我撞得後退了一步,他扶我一下,又看一眼對面這位,皺了皺眉,但沒說話。我被這聲“招娣”吓住了,扶着喬楚生站穩來回打量她半天,猶猶豫豫,還是問了一句,“你是?”

她還是笑嘻嘻的:“攀上貴人就不記得我啦,我是你平春姐姐呀!怎麽樣?想起來沒有?”

“想......想起來了。”那些不太愉快的回憶湧上心頭,我愣愣地說,“你怎麽在這裏?”

“我在這兒幹活!端盤子!”她說,“哪像你有福氣,什麽都不用做!”

什麽都不用做其實不是好事,我想這麽說,但是轉念一想,我确實是因為偶然遇到喬楚生,這才過了穿越以後可以說是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于是我耳觀鼻鼻觀心,一時覺得羞恥又心虛,只能由着她繼續說下去,與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家常話。

她說了很多過去的事情,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裏卻很煩躁,覺得好像當着喬楚生面被扒光了,只想叫她別說了,有多遠滾多遠吧。喬楚生在我身後,點了一支煙,突然地,他走過來一步,輕輕拍拍我的手臂:“好了沒有?我們還有事情呢。”

他說這話時候拖了一個音,配上他一貫的情場做派與笑意,這話就顯得有些暧昧,平春看了我倆一眼,爽快地說:“那不打擾了!我先進去了,我住陸家浜,有時間你來找我玩啊!”

我還沒回話(事實上我也不太知道該怎麽回),喬楚生就攬住我說:“走吧。”

我回頭看了一眼,平春已經進去了,不禁松一口氣,連忙朝喬楚生講,謝謝謝謝。喬楚生沒答話,垂下方才攬着我的胳膊,渾不在意地掐了煙,說:“魏息,上車吧。”

車開起來,朝高乃依路我暫住的那個公寓去,他一邊開車,一邊問我道:“你數學如何?”

如何?奧林匹克競賽水平。我想到我以前在數學上那一摞證書,心裏又不禁為自己驕傲起來,只是在面上,我還是很謙虛地回答:“還行。”

“那或許,你可以去女中教一教數學的。”他語氣很誠懇地講,“你可以給學生出題叫她們做,自己出題自己做,感覺總有些沒意思。”

我笑了一下,知道他在替我緩解尴尬,想再道一聲謝,可是最後動了動嘴唇,沒說話。我知道女中教師一月可掙三十二圓,足夠立足上海生活,還受人尊敬,多少有些心動。但我花煙館出身,法租界幾個風月場聯合選美,我還拿過第三名并見報——這樣一說,就更像王琦瑤了。女中大約不願意要我這樣的教師。

半晌,我說:“我會考慮的,謝謝。”

他停下車子,我下車去,朝他揮揮手道別。喬楚生搖下車窗,在午間有些刺眼的日頭裏朝我笑了一下:“魏息,你連名帶姓喊我就行了,像我叫你一樣。”

我點頭:“那,喬楚生。”

他又笑了一下,搖上車窗,發動了車子。我站在那裏,為這份尊重,一時間有些感動。

祝他今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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