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飲食男女

飲食男女

我睡眠很淺,一夜好眠并不常見,總是迷迷糊糊地覺着要上工了,要挨打了,要接待客人了,于是就總是驚醒。但我一直以來身體又不是太好,大約也是因此非常嗜睡,同喬楚生出去現場這一趟并沒做什麽,卻還是累得夠嗆,睡睡醒醒就折騰到第二天下午,我又接到喬楚生電話,昨天在餐廳門口遇見平春,他看出她是個左撇子,我們又聊許多過去廠子裏的事,喬楚生當然也聽出平春過去是個紡織女工。他說,他審了平春,牆上字是她寫了釘上去的,但時間要早于這夥外國佬死亡,足足早了兩個鐘頭。

平春聽了讀了說了太多武俠小說和俗世奇人的故事,以為上海灘也會有什麽行俠仗義的奇事,所以她仿照武俠小說裏那些東西,寫下這個紙條“乞昭雪”。她不識字,這字迷是照貓畫虎,從書上現描的。

“這是誰給她出的主意?”我哈欠連天地聽着,初聽聞并不很在意,“她都不識字,不像能知道這類典故的人,書是誰給她的?我想,她大概是給別人當槍使了。”

可我說完這話,又覺得失言,在喬楚生眼裏,我不也不像會這些的人嗎。正不知道怎麽接話,就聽着喬楚生說:“不用問她,她不會說是誰的。人我已經放走了,暗地裏有人盯着。別的事,我們也在查了,晚上......晚上我過去吧。

這麽看,這張紙也不是沒有價值。”

說着他笑了一聲,話像是專門對我說的:“早點查完,早點睡一覺。”

我心中漫上一種奇異的感覺,不禁在電話這邊點點頭:“對。”

喬楚生又說:“河蝦上來了,我晚上給你帶點河蝦過去。我先挂了,你接着睡吧。”

春夏之交,這個時候的河蝦最好吃,油爆可以,清炒也不錯。于是我又在電話這邊點點頭,挂電話挂得迷迷糊糊而心滿意足:“好。”

晚上喬楚生過來得早,也就五點多,我問他這麽快就查完了?他說,再等等,還不着急。

我哦了一聲,并不對他後續有什麽計劃感興趣,轉頭去炒河蝦去了。喬楚生脫了西裝外套放在椅背上,坐在餐桌旁邊,一直在看窗戶外邊。我端着菜出來,正和他目光對上,兩個人都是一愣。

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笑了一下,喬楚生看見我笑,突然就眨眨眼睛把頭低下去,說了一聲什麽我沒聽清楚,只是突然覺得他小孩子一樣。

炒河蝦當然還是吃白米飯,畢竟南方人都吃白米飯,喬楚生看起來也并不讨厭米飯。

我也坐下,端起飯碗問他:“你說什麽?”

他擡起頭來,眼睛裏的內容是我所熟悉的一種思鄉的情緒:“說實話,魏息,我覺得你這裏像家,我自己家反而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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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緒迅速地感染了我,我看看他,有些失語,這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了,他沒家,巧了,我也沒家。

可是我感覺他不像喝醉了的樣子。也是,才五六點,不可能是喝醉了。然而他突然這麽說話,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回,他為什麽覺得我這兒像家,因為我給他做飯吃嗎?

可我斷不能這麽問,低下頭扒了一口飯,這才說:“這裏本來就是你的宅子啊,我是暫住的那個。”

說完我才想起來,我們認識半年多了,我還不知道他平日都住在哪裏。他這樣有錢,名下必然有宅基地,畢竟人們都是,一旦在上海灘站穩腳跟,第一件事就是置業,但是從沒聽說過他蓋房子起高樓辦喬遷宴,也是很奇怪了。

他搖頭,夾了一筷子河蝦吃,并不說話。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哪裏又說錯話,只好也跟着夾一筷子河蝦吃,我邊咀嚼邊想,我是不是應該說,這裏本來就是你家?

那我也太把我自己當回事了。

我正想着,喬楚生說話了:“是我的宅子,但不像家。挺奇怪的,你住過來以後,就有點意思了。”

“那也不像,”我聽了不禁反駁他,“我小時候趴在餐桌上寫作業,看我媽我爸在廚房裏忙活,我爸洗菜剁肉,我媽往鍋裏倒醬油,聞那個菜味兒,就覺得特別好。然後我媽突然發現沒鹹鹽了,就招呼我出去買鹹鹽,我現在還能想起我們家鹽的牌子,一塊五一袋兒,是真的鹹。

我們坐一桌吃飯,我和我媽說我們班那些亂七八糟事兒,誰當班幹部誰沒交作業,我爸就把這玩意兒當國際大事給我瞎提意見,被我媽一頓好怼,結果我看樂了,嘴裏還有一口米飯呢就開始笑。”

我嘆一口氣,只覺得又傷感又溫情:“這才是家呢。

可是現在啊,你和我,就只是兩個沒家的小可憐兒坐這兒吃飯罷了。”

喬楚生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魏息。”

他低頭吃飯,我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面對喬楚生,又一次說錯了話。我想說抱歉,可是說不出來,只好看着喬楚生,抿起了嘴唇。還是他擡頭看我,朝我笑一笑,我這才把一句抱歉說出口。

我說:“你要是覺得這裏像家,你常來,反正有碗筷。咱們兩個......咱們兩個湊一湊,也算是家了。”

說完我感覺我自己又說錯了話,我并沒想高攀喬楚生的意思,原先大家都傳他會娶白老大的女兒,即使現在白小姐另嫁他人,他想必也并不會和我結婚。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找補,又一次愣住了。燈光昏昏的,很溫柔,河蝦在盤子裏和盤子一起亮晶晶,喬楚生笑了,他說:“你做菜這麽好吃,我當然要總來吃飯,還希望你不要嫌棄我總來。”

他真是給足了我臺階下。我說:“我也喜歡有人和我一塊兒吃飯的,楚生,我這麽喊你,可以的吧?”

喬楚生點了點頭,他咳嗽了一聲,飛快地從某種有些柔軟的情緒裏脫離出來,指了指客廳的茶幾:“忘了說了,魏息,那個什麽,外勤報告我帶來了,你看看寫得怎麽樣。”

我正為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溫情脈脈的氣氛尴尬着,他這一句真是救我于水火。我趕緊放下碗筷,跑到茶幾旁拿外勤報告看,正在看着呢,電話就打過來了。喬楚生像意料到什麽一樣站起來去接電話,挂了電話他對我說:“魏息,快去穿厚點,我們恐怕又得晚上出門。”

“平春去找叫她寫紙條釘在牆上的那個人了?”我随手找一件開衫套上,知道又得乘摩托——喬楚生到我這裏來吃飯從不開車的,這邊弄堂窄,汽車不好進退。但乘摩托也沒什麽不好的,夜風一吹,還有些羅曼蒂克。

“是。”喬楚生點了點頭,“我今天開汽車,就停在路口。魏息,你不用把衣服裹那麽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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