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憶前塵
再憶前塵
高乃依路上有一排類似我如今住的這樣的寓所。
32號,新式裏弄,裏頭一處二層小洋樓,我就住在這片爬山虎與花牆裏頭,成日拉着厚實的窗簾——大約這窗簾也是什麽非常好的布料,絕對好過我過去那幾身旗袍,即使那也是我自己為了體面些攢了錢置辦的行頭。我就在這貴重的窗簾後邊,一整天一整天,除了自己做數學題解悶,就是睡覺,一副等着情人的小情兒做派,倒也不突兀。
這房子本身是個樣板間,大約專為露水情緣準備,只有一間主卧,喬楚生過來,我怎麽好意思鸠占鵲巢指示主人家睡沙發,可是喬楚生第二次過來,就覺得我睡沙發也不妥,我一番糾結之後,喬楚生把一把手槍放在兩個枕頭中間,同我講:“一人一半,好伐?”
他上海話都出來了,我沒忍住笑了一聲,也說:“好的呀好的呀。”我滬語說得蹩腳,出聲都很滑稽,回了一句,臉就紅了。喬楚生看到我臉紅,輕輕笑了一笑,但沒說話。
然而他那時并沒同我談風月的意思,認識我二三個月,才過來第一次,是實在困倦,敲了門要來借宿的。
那時我很驚異地想到兩項事情,一件是,竟然有人來自己屋子裏“借宿”,另一件是,喬四爺也會困倦到這一種程度而需要“借宿”。
上海老百姓慣常覺得八大金剛就是真的金剛不壞,尤其喬四爺,誰也沒聽過他喊苦喊累,于是也就以為,他是不會困倦的。我不知是為什麽,初見就得到喬楚生這份莫名的信任,他把他的困倦展示給我。
剛好我戒了大煙還在恢複期,總是覺得胃裏空空,自己給自己煮了湯圓吃,他來了,我就分了一半給他。他坐在茶幾邊上,燈光很暗,很好笑地看着我分湯圓,最後端起碗,還是慢慢地吃起來。
沒人說話,勺子和瓷碗撞出一點點細微的聲響,我很餓了,吃得飛快,擡起頭來,喬楚生還在咀嚼,我就想他這可能是沒吃飽吧,就問他,四爺——那時候我還不敢明面上喊他大名,要不給你煮個荷包蛋?
他又擡起頭來,似乎覺得有點好笑,開口說話卻很溫和:“不了,我吃飽了。”
我當時一直以為那天晚上會發生點什麽的,對我來說,這都很常見。但是喬楚生那天真的很困,仰躺在沙發上,放下瓷碗,幾乎是立刻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穩,我收碗的時候動靜已經很輕,他還是馬上睜開了眼睛。
我同他四目相對,我說:“四爺,你去主卧睡吧。”
他半睡半醒,昏沉而迷糊,居然聽我指揮,就去了,走了半路,又折回來問我:“在哪兒啊?”
我一時哭笑不得,這才知道他還沒來過他這處房子呢,于是前邊帶路,把他帶進主卧去,自己睡不着,在沙發上做了一夜數學題,中間又餓,還是去廚房打了個荷包蛋給自己吃。我不知道那天喬楚生什麽時候走的,只是那之後,他就總來吃飯。關于小報讀者所期待的風月事,我們一句沒聊,但吃食,倒是天南海北聊了很多。
定義我們的關系,自然輕而易舉,是飯友。與此同時,我把自己想象成喬楚生家做飯阿姨,那種白白吃幹飯的感覺終于勉強消失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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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吃過了晚飯,各自洗漱,便是這樣一人一半躺在一張床上,背對背的姿勢,枕頭中間,還是那把槍當作分界線。我容易失眠,今天又是剛剛睡醒,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但難得喬楚生睡着了,還睡得很平穩。我于是不敢翻身,背對着他,亂七八糟地想事情。
真的很奇怪,我們睡一張床,外人來看,我也是他一個攀上高枝拿着號碼牌排號的女朋友,但是我們沒睡過。很好笑,但這是真的,我置身花花上海,身份是一個妓女,遇上風月場裏的常客喬四,我們沒睡過。
我把這歸結為一開始,我們互相都沒有什麽談戀愛的想法,而後,我們發展成了一起吃飯的飯友關系。原先他大約計劃着送我離開上海,問過我家鄉在哪,親人尚在,我答得幾乎驢唇不對馬嘴,他便知道我離開上海也是無處可去,索性沒再提過送我回老家的事。
喬楚生再怎麽厲害,還不到能造出時光機器的地步,他是沒法送回去我的,就像沒辦法把他自己送回他爹娘身邊那樣。就是以這樣一種不尴不尬的境地,我留在上海,住在高乃依路,花邊報紙寫過我一回,照片配着我給喬楚生開門,題目寫得文绉绉,內容卻簡直刻薄過後世香港媒體,猜測說喬四怎麽和我這種煙館裏的搭上幹系,是不是也碰煙土了?又說他什麽是個情種,為了我這個“三小姐”同幫派龃龉,看起來幫派龍頭要另找接班人了!
本來如果換一位,這也算是勁爆消息,可惜寫的是我這類“三小姐”。上海妓館每年辦選美,“三小姐”不知凡幾,我又不是其中愛出風頭的那個,也不是沒被客人嫌棄過人悶得要死,寫我自然銷量不佳,後來也就沒人關心我這一樁。
他也有別的女朋友,有性格的也有,我偶爾買花邊小報看,也是這種鬧得繁花似錦的最吸引我目光,符合市井小民一窺豪華的欲望。我不欲挾恩圖報,非要從喬楚生那裏圖謀點什麽才好,況且我也沒做什麽大事,談“恩”太重了,要是有法子立足上海,我也不想吃白飯。可惜我也是個沒骨氣的,知道世道不好,離了喬楚生我大概也只能回去做妓女,只好戰戰兢兢食君之祿,一直到大半年之後,這才終于為喬楚生做了一點事。
可說起來,無非是算了一道數學題,又飚了一次無證駕駛的車罷了。比起喬楚生待我,還差得很遠。我嘆了口氣,慢慢地翻過身去看他,心想,我實在欠他良多。
我明天早上八點鐘要到博文女校去見校長,可我實在睡不着,想着如何打扮,如何應對,腦子裏還有數學題橫沖直撞地來來去去,索性背起九九乘法表,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九九八十一,這才能修到一個喬楚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