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井歌詞
水井歌詞
我沒有早上早起的習慣,胡思亂想了半夜才睡着。早間還是喬楚生叫的我,問我是吃豆漿油條還是吃小籠包。他巷口買早飯,順手帶了報紙回來,我一眼就看見他翻開那一版,右下方一個标題,說的是他遇到伏擊這件事。
我眨了眨眼睛,吃飯時候就把這報紙夠過來看,邊看邊在心裏感嘆,這作者文筆還挺好的,什麽兄弟阋牆,幫主病危,底下人争奪這個盟主之位,互相搞花頭苗頭的,環環相扣,寫得好像武俠小說一樣。
我于是說:“這人胡編亂造的,可不應該當記者,寫武俠小說大概賣得會比報紙好。”
喬楚生笑了一聲:“他寫的,倒還都是真的,如今半個上海都知道這情況,他也不算過分杜撰。”
“那前天是你們幫派的人?”我問他,腦子裏突然閃過那天在他病房外的場景來,一瞬間覺得有些不對,他們幫派不沾煙土,明令禁止出入煙館,按理說,他手下不該一副與我很熟的樣子。
喬楚生點了點頭,沒再說這事,只說:“快吃飯,我送你去。”
我放下碗看他,告訴他那天在病房外,他有一個手下喊了我花名,似乎認識我的樣子。我說:“你們不是不讓出入煙館的嗎,我覺得有點奇怪。”
他又點了點頭,講說我知道了。我看見他右手下意識做了一個撣煙灰的動作,盡管他手裏并沒有煙。他沒問我此人長相特征,想來是有些前情,我這樣一說,他就已經鎖定目标了。
要是真按報紙上說的,那他們幫派內,應該是鬥得很厲害。我一想那天車窗玻璃碎成那個鬼樣子就犯哆嗦,又很煩人地和他說要他注意安全,要不他待在這裏,我自己乘電車去上班,又不是找不到路。
“那你那天,就是因為他認出你了才走的?”喬楚生不答我話,只是很突然地問,我不知道怎麽說,眼巴巴看他。他拿起手帕擦嘴,又理了理領子,不等我答話就站起身來穿外套,“走吧,我送你過去。”
我也站起來,聽見他補了一句:“下一次要是有人攔你,你就和他說,沒你,喬楚生早死了八百回了。”
“這種事兒不能有下一回了!”我聽了,不禁很着急地反駁。說完了就看見喬楚生笑起來,他拍拍我肩膀說:“行了,密斯魏,再不走啊,要遲到了。”
我聽他這樣叫我,一時覺得很受用,嘴角上翹,怎麽也控制不住,很愉快地點點頭說,走吧。
博文女校注重國文多些,算術并不很重要——其時上海女校,大多也以國學為主,主要教授數理化的要少。我本來很忐忑是否能留下,卻發現幾乎沒什麽懸念,喬楚生路上說同這學校有些淵源在,安排一個我來教一門不甚重要的副課,不難。
況且一節課一塊大洋,一月十四節課,三十多歲但凡要養家糊口的都不會選這份工。他們是有些招不到數學教師了,這才給了我機會。我雖然不怎麽喜歡教書,但教書很體面,講出去總比“三小姐”好聽。而且我中學時候主攻奧數,自信這一點算數知識我總也教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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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學以致用,顯得我也是個有用處的密斯魏。将來我把東西都還給喬楚生的時候,也還能剩一技之長,去到一個小地方糊口總是夠的。将來這二十年,城頭變幻,我不可能依附喬楚生一輩子,必然有那麽一天,或是他娶妻生子,或是他另投他處,我們肯定終有一別。
同校長黃女士見過之後,我馬上就有一節課,本來校長說要我明天再上,先到辦公室備課去。我随手翻了翻上一任老師留下的教案講義,就說不用,抽了那幾張講義拿在手裏,就去授課。可我這熱情沒得也很快,女學生們待這樣一堂副課态度如同我當年對待語文課,不甚認真,坐在第一排就攤着雜志看,我看了一眼那雜志,大約是本《紫羅蘭》。
收回目光去,我站上講臺,自覺也并不在乎有無人聽講,就講起來。講着講着一時興起,我編了兩個題目寫在黑板上,剛寫完就下課了,非常輕松。學生們同我道別倒很友善,老師再見講得整齊劃一,我前腳踏出教室往辦公室去,後腳就有人擦黑板。接着就是坐在辦公室裏一整天,看同事走來走去,高聲談笑,講閑天還要帶典故,聽不懂,一句話也插不上。我正支着下巴甩沒墨的鋼筆,聽他們說到喬四爺一個女朋友如何如何替他擋了子彈,手裏鋼筆就掉到地下,咕嚕嚕在諸位同事腳邊滾了一圈又回來。
我正心想不是吧,喬楚生怎麽回事啊又中槍了?鄰桌老師便遞過一張新報紙來,豆腐塊大小貼着我的舊照片,我這才明白過來,一天多,故事都傳成這樣了,喬楚生沒中槍,是我喜歡他喜歡得進了醫院了。
“三小姐......”
我猛然擡起頭來打斷他:“我姓魏,叫魏息。”
他吓了一跳,但沒理我,推了推眼鏡,接着說下去:“您恢複得如何了?”
“報紙上亂寫,我沒中槍。”我幹巴巴地說,俯下身去撿那只沒墨的鋼筆,又四處找墨水瓶。
“那是喬四爺中槍了?”又有同事随口問。
“啊,他也沒。”我維持着我硬邦邦的語氣,不願意多說什麽,怕給喬楚生添不必要的麻煩,“都是報紙亂寫,他好着呢。”
幾位好事的同事不約而同撇撇嘴,很失望的樣子,也就不再和我說話,我低下頭心說,他也沒惹你們,你們不能盼他點好嘛,繼續甩那支沒墨的鋼筆,小報還留在我桌上,我看了幾眼,說什麽為了我他大世界都不去了,我真是“禦人有方”,又把我跟了他這一筆寫得很有點古典小說的德行,惡心得很。我看得直皺眉頭,然而也無可奈何。給記者這類體面人去想,□□妓女,也就是這樣故事了,伸長了筆,才子佳人去夠一筆,救風塵江湖事再夠一筆,高高在上的,結果一筆也沒落在實處。我正想着呢,報紙就被鄰桌收回去了,他又問我:“魏三小姐,是來教算數的?”
魏三小姐,真是顯得我高門大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對我有這樣大的惡意,連文化人的體面都不要。我沒有擡頭,只是點點頭回答說:“我是來教算數的。”
“花煙館也教算學麽?”他揚了一下眉毛,似乎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總沒有邊學算數邊抽大煙的客人吧?”
辦公室不大,在的幾個人都竊笑起來,我抿了抿嘴唇,不知道怎麽争辯,只好說:“英雄不論出處的,我的算數,是自學的,但是學得很好,和大學生比都不差呢。”
“要不是喬四‘從中作梗’,大約我對面,是能坐着一個真大學生的!”他哼了一聲坐下了,點了支煙抽着,“人家杜倫大學數學系畢業,總要比你‘自學’強!”
“那我也坐在這裏了呀。”我擡起頭來,很不明白他在抱什麽不平,“這種難度的數學,不用杜倫大學的數學生也能教的。”
“妓女也能教麽?”他問我,我還沒回話就又問,機關槍一樣,“□□的情婦也能教麽?”
“數學學得還不錯,就能教。”我挺直了腰板,看着他說,裝作聽不懂他話裏意思的樣子,但聽他這麽說話,到底還是有些低落。我又想起喬楚生早上問我,是因為人家喊了我花名我就跑了是嗎,一時覺得很難過。
鄰桌不再和我說話了,我又縮回脖子甩我的鋼筆,簡直像個出現刻板行為的猴子,給一辦公室展覽。上輩子我有三個學位證,其中一個是專業數學,我拿過數學奧林匹克金獎,結果到了這裏,還要給人質疑教不教得了高中數學,真是氣得想哭。
好在我下午沒有課就可以不來,在辦公室挨到中午,我坐電車回家,還是一直覺得既生氣又難過,大家都是讨生活,當妓女還是做□□,在亂世裏都不算不光彩,讀過一點書就這樣看不起人,那還不如妓女□□。回了家我馬上給喬楚生打電話,問他中午要不要過來吃飯。
喬楚生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我馬上想象到他帶着很溫柔的微笑的面孔:“你這是做了什麽好吃的?這麽着急。”
“我還沒做,但我準備剁個魚頭。”我說着話,還是有點生氣。我在心裏想,喬楚生明明人這麽好的嘛,論人品,可比什麽教國文的讀書人強多了!
“魚頭?好啊,我愛吃魚。”他還是很溫和地說,“我這邊結了案子就過去,魏息,你稍微等我一會兒。”
你看,喬楚生就懂得喊我大名,那些讀過書的上等人,他們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