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門一槍
生門一槍
喬楚生笑了一聲，湊上來輕輕親了親我的嘴角，又發動車子駛離了他的公寓說：“那不如先去買兩張電影票。快些結束，我們趕早去看。”
我邊擦眼淚邊點頭，吸一口氣都抽抽噎噎的。他看我一眼，又笑：“我說什麽了就把你惹哭了這是？”我靠在椅背上深呼吸，理理有點亂的頭發，并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哭了。此時不适合再說什麽煽情的話，要不然氣氛會更凝重，我想喬楚生這樣的人，做什麽都該游刃有餘，輕松上陣，搞得氛圍好像電視劇大結局一樣，沒有必要。出門之前我把喬楚生先前給我的手槍塞在包裏，裏面有五發子彈，我隔着手包摸了摸裏面的手槍說：“我不哭了，我補妝。晚上說好了，看電影去。”
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很冒失的，但我也顧不得許多了，管他合不合适，我不能放任喬楚生自己一個去冒險。我在滬上這些年，看飲食男女一對對，也看深夜裏打相打，從沒有覺得說，我和這個世界有怎樣的聯系。毫不誇張地講，喬楚生，是我和這樣一個世界唯一的聯系。
路過影院，他從車窗裏遞出鈔票去換電影票，我看他把電影票收在外套裏面的口袋裏，又擡了眼睛朝我一笑，我心裏馬上輕飄飄的，好像要像氣球飄起來了。“走吧，”他擡手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
中餐館，桌上是淮揚菜，他們幫派裏幾位長老還沒到，只有楊阿四一個正站在窗戶邊上吸煙，看到喬楚生進來，臉上便堆起笑來點點頭：“生哥兒，來了麽。”
喬楚生也向他點點頭，拉開一把椅子要我先坐下，待我坐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關公像就在一旁，他走過去點了香，拜了一拜。楊阿四上下打量我，同喬楚生寒暄：“生哥兒，這是連新女朋友都帶來了？”
他剛拜完關公，擡起頭來看一眼楊阿四，走過來，也點起一支煙來，坐在我身邊扭頭看了我一眼，這才很慢很慢地說：“文東，有什麽話，你講就是了。同你吃過飯，我還有別的事。”
他的眼光很鋒利地掃過空空一間屋子裏圓桌旁每一把椅子：“阿叔們都來麽。”
我看喬楚生撣撣煙灰，整個人與平時我看到的他并不很一樣，他接着說：“這時候吃這頓飯，叫我來看，有些早。”
楊阿四回過身來：“阿生，你也不必上來就教我做事。”
喬楚生把煙頭摁在煙灰缸裏，臉上還留着很輕松的表情，擡起頭來眼神卻冷冷的，同楊阿四目光對上，把空氣都凍住了。他收回目光，往椅子上一靠，笑了一聲：“我可不敢教四哥做事。”
楊阿四冷哼一聲，并不說話，喬楚生又點了一支煙夾在手裏，嘆一口氣，也不看楊阿四，接着講：“我向來是不愛拐彎抹角，文東，你也知道的。”
他不再說下去，只是吸煙，在桌子下楊阿四看不到的地方，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他在同我說，沒事，別怕。
按理來說，平日裏要是遇到這種場面，我總是很害怕的。但是今天我不害怕，我也很放松地坐着，給他們的交鋒充當一個背景板。我的手一直放在手槍保險上，也在用餘光看楊阿四，考量必要時如何開槍能一擊斃命。
雖然槍有五發子彈，但是以我的身體狀況，我最多能開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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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阿四開口道：“阿生，你如今不一樣了，做探長，算是官家人，做什麽又回來趟這趟混水？
我做事怎樣，你也知道，阿叔們也看好我，你一個說我不合适，沒什麽用的。”
“你做事怎麽樣？”喬楚生臉上極淺的笑意完全消失了，“不說租界六個理事那一樁，也不說你同別幫派那一樁，單說碼頭那一件......
文東，你也知道，碼頭是誰的。”
喬楚生把還有一半的香煙撚在煙灰缸裏，擡起頭來瞧着楊阿四，很平靜的樣子。
楊阿四深吸一口氣，怕是喬楚生說的這件事正中他命門，他言語軟了下來：“四哥，你這是要抽幾成？”
“文東，煙土賺錢，你當我不知道麽。我要是做，早就做了，輪不上你來的。”喬楚生說，“我前天還去看老爺子，他是小病，不重，郎中說他過幾天就好了。”
“阿叔們擔心老爺子，正常，你跟着瞎胡鬧，這不好。”喬楚生脫了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我見他帶着槍套，身上帶了不止一把槍，大約已經做好了火并的準備。楊阿四瞪了瞪眼睛，也坐下來說：“阿叔們也快到了吧。”
喬楚生嗤笑一聲，搖了搖頭，沒說話，眼光看向我，朝我眨了眨眼睛。
過一會兒他們幫派的幾個老人都陸續到了，一人帶一個手下。喬楚生和楊阿四都站起來，我看這樣子，也跟着站起來。幾個老人都進來寒暄，彼此間互稱有日子沒見，既不理楊阿四，也不理喬楚生，最後來那一個，果不其然坐在上座，他坐下便點煙抽，擡了眼睛看過一圈，然後說：“這麽好菜，怎麽不動筷子？”
那幾個老人聞言都笑，一派和氣，各自動筷。喬楚生和楊阿四也動筷，各自往碗裏夾一著，都不吃。
一桌淮揚菜，我臉前面正是那道有名的文思豆腐，我垂着眼數豆腐絲兒，桌下的手還是放在槍上，我坐這裏聽了半天，也聽明白了，飯是楊阿四請的，就為了和喬楚生一争高下，看幫派這群老的到底站誰。我也想好了，看情況不對，我就朝楊阿四開槍，瞄準了朝他後脖子打，假如之後我胳膊還能擡起來，我就朝他心口開第二槍做保險。
用槍有一半是以前在花煙館，客人們喝醉了随便教的，另一半是喬楚生教我的，我還沒真的對誰開過槍，所以我也規劃計算了別的方案，總之，楊阿四是這個場合的關鍵點，我只能管得了一樁事，那就是如果楊阿四要搞喬楚生，我得讓他死。
喬楚生不知道我想這麽多，他狀态很放松，桌上除去淮揚菜，還有道小米炖遼參，他拿起我面前的碗，給我盛了一些，将海參用勺子分成小塊，同我輕輕說：“你先吃一些墊墊。”坐上座那老頭子瞟了我一眼，笑了兩聲：“楚生，搿是侬個女朋友？”
桌上的目光集中到我，我只好點點頭，也回上海話：“阿叔，侬好。”
“同侬過去的好不一樣哦，”老頭子吃了口菜，又點點酒杯，他手下便心領神會，倒酒給他，“都帶到這裏來啦。”
喬楚生聽了就笑一笑：“本來要去看電影，文東叫我來麽，我怕是有什麽事他做不得了，就來看看，要是沒重要的事，過一會兒我就走，文東做事妥當，他陪你們吃。”
“哎呦，你這死小子太嚣張。”楊阿四身邊另一個老頭子這麽說，話語間卻沒有責備意思，他招呼他帶着的那個手下，“去那頭把豆腐給我端過來。”手下給他端過去，他端起那碗文思豆腐，咕咚一聲就喝了：“楚生啊，文東叫我們這群老不死的來，怕不是光為了吃飯。
這樣，文東，你有話快講。今天手氣好，我還要回去打麻将哩。”
楊阿四哼了一聲，給他身邊那老頭點起煙來：“四哥現在走官道了，自家兄弟也不認了！今天請各位阿叔來，是為我評評理。”
喬楚生扭過頭去看他，似笑非笑，很好奇的樣子：“文東，這一年多，你也受我不少關照，不必為了碼頭那一點貨鬧得這麽大。”他又抽出一支西洋煙來，不點，只是夾在指間，用煙頭指了指楊阿四：“文東，你接着講。”
楊阿四掏出手槍拍在桌子上，眼睛瞪着他道：“四哥，你倒說說，封我街上的店做什麽？我不像你，有碼頭、有賭場，還掙一份探長工資，你封我館子，我拿什麽吃飯？”
“拿煙土生意啰。”喬楚生說，他扭頭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塊玉牌，随手朝楊阿四扔過去，我認出來這塊牌子正是那天在廣慈醫院認出我的那個年輕人脖子上挂着的。這玉牌正扔到楊阿四手邊，“文東，你總不能以為，我什麽也不知道，就坐在這裏吧。”
楊阿四的臉色變了，喬楚生接着說：“你會安排人在我這裏，我就不會麽，文東，我只是懶得，對付你還用不上這一套，太傷和氣。
咱們做生意，總是和氣生財。”喬楚生擡起頭來，環視桌上這些人，“阿叔，你們都是同老爺子一路拼過來的長輩，最懂這些。”
“不說煙土這事，文東，你說我走官道，那我就和你說說官道的事，租界六個理事暴斃這一樁，”他繼續講，目光銳利起來，“不說這一件，那就再說說你吃裏扒外。
你是哪一件事要阿叔們評理？”
他嘆一口氣：“楊文東，你不要不服氣，從前老爺子總說你做事妥當，我也以為，哪知道你這幾年，拆了自己家的臺，跟着黃老板發財去了。”
楊阿四不說話，瞪圓了眼睛，一只手指着喬楚生，另一只手便去摸槍。我本來就已經很緊張，看他要去摸槍，馬上開了手槍保險，朝他喉嚨去了一槍——他現在這個站位，朝喉嚨去是最好的，就算打偏，我咬一咬牙，也還好補上第二槍。
他死于過于大意，明顯沒有防備我。一擊之後他的喉嚨開始冒血，我知道我打中了，本來還想補第二槍，但是我胳膊已經全麻了，根本擡不起來。楊阿四馬上反應過來，抽出匕首發了瘋一樣捅向旁邊的老頭，還嘶嘶地講話：“你、你這老癟三......擺我、擺我一道！”
老頭給他捅得抽搐，喬楚生站起來補了兩槍，楊阿四還沒死透，摸着自己前胸的血，回頭又向我開了槍，喬楚生推了我一把，子彈擦着我臉過去，臉上流血又發燙。桌上的空碗被瀕死的老頭掃下去，幫派幾個長老都站起來，人呼啦呼啦地進，原先空空的包廂裏湧進了太多人。
坐在上座那老頭卻不慌，又點一支煙抽起來：“楚生，你這女朋友倒很勇嘛。”
喬楚生把我護在身後，沒有開口說話，我擔心是我又做錯了事，也沒有開口。這老頭接着說：“依我看，交給文東，不妥，還是交給你，我們這班老的放心。”
“我是選楚生，你們呢。”他看看還活着的幾個人，“文東，唉，做事太出格了，不說今天是楚生這小女朋友年紀太小，不懂事無意開了槍，将來也要有這麽一天。”
他話音剛落，其他人還沒有說話，又有那麽幾個人擠進來，這幾個人長得不很一樣，是一群洋鬼子，領頭的那個帶着帽子，進來摘掉了帽子，才很誇張地說：“楊兄呢？我們來晚了！”
然後他看到喬楚生，便堆起許多份的假笑來要和他握手：“Detective Joe！我知道你！将來我公董局上任，還要你多出力！”
我吐出一口氣，和喬楚生對視一眼，知道那六個董事的事情，要被揭過去了。喬楚生不同這外國人握手，拿起沾了血的外套，朝他的叔伯們點了點頭，親一親我頭頂，攬着我從人群中出去了。出了門他掏電影票，電影票上還沾着不知道誰的血，他笑：“密斯魏，同我看電影去啊。”
“我是不是做錯事了？”我很不安地問他。他攬過我來看我臉上的擦傷，取出手帕細細把我臉上的血擦幹淨，又親我的臉：“是多虧了你。”
他解釋了幾句，我這才知道，我是把局面攪渾了，原先本來免不了要火并，只是我上來就把楊阿四擊斃了，楊阿四疑心病重，把原先說定合作的幫派長老也拉下水，兩人一死，又有坐在上位那一個作保，別的人也先保留了意見。
“我沒想到你帶槍。”他放開我，給我系安全帶，然後發動了車子。
“我也沒想到我真能開槍。”我還有點懵，不知道到底是吓懵了還是被喬楚生親懵了，“算了，看電影去吧，我覺着還來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