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也有涯
生也有涯
一刻不多一刻不少,我倆壓着點進場,這個時間将近午夜,電影院裏幾乎沒什麽人,我和喬楚生坐在中間,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嘆了一口氣。雖說我半個晚上都在惦記看電影這一碼事,可是真的在電影院裏坐下的時候,我放松下來,腦子裏還是很亂,兩只胳膊都很疼,人也很疲倦,演的什麽早就不記得。愈來愈困,愈來愈困,我靠着喬楚生,眼皮越來越沉,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我做夢自己在街上讨飯,沒看路給黃包車撞到,銅钿掉在路上,又給別人揀去了。我肚餓腳軟,胳膊也痛,實在委屈得想哭,可是又動不了,不知道什麽拽着我,于是就更委屈。誰知道一睜眼睛才發現,是喬楚生抱着我呢。
我放下心來。
他人還沒醒,電影早就結束了,我瞥一眼他腕上的表,才知道原來已經早上六點鐘,影院經理窩在角落裏打瞌睡,大概是沒敢叫他離場。我推推他,他馬上醒了,只是多少還有點迷糊,看着我了,說:“魏息,生日快樂。”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六月二十五號,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和喬楚生相處久了,我膽子也大起來,我拍拍他臉,直說說:“醒了醒了,該回家了。得讓人家經理下班兒啊。”
說完我才想起來,今天星期五,我還要上班呢,早上八點鐘的課,雖然沒人聽,可是入職第二天,我不到總不太好。
“哦哦,那我送你回去。”喬楚生看着還有點沒睡醒,眼睛睜了一半,頭發都亂了,迷迷糊糊地往起坐,我看着,突然覺得他人有些可愛。可是我又想,是不是半個上海的舞女都見過他晨起這個樣子啊,就又覺得他不可愛了。
我說:“你看你困成這個鬼樣子,就不要送我了,我認識路的,好回去。”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了,還是很溫柔地瞧着我說:“那可不行。”
“為什麽不行啊,怕小報亂寫你新女朋友啊?”我故意這樣說,想擡一擡胳膊理一理頭發,疼得又“嘶”了一聲,喬楚生還攬着我,笑了一聲,那一只手伸過來揉我頭發:“我打點過了,他們不敢亂寫你的。”
夏日裏天亮得早,電影院裏透進一點光來,明暗各占一半。我大約是同喬楚生待得太久了,所以失心瘋了,我往他懷裏縮了縮,突然就親他一下,接着就滿心歡快。我自己臉先紅了,快快起身來就要走,我說:“那你中午來學校接我吧,說好啦。”
他給我吓了一跳,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我剛站起來就抓住我的手,我晃了一下手臂沒甩開,再扭回頭去看他,發現他正定定地看着我。他眼睛好看,我說過很多遍了,我看進他眼睛裏去,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我愣了半天才說話:“喬楚生,說出來你都不信,這是頭一回呢。”
是到這個世界以來頭一次過生日,是頭一次同情人到電影院來,而這個生于1900的情人,是我兩世以來的初戀,奇幻得很。
喬楚生捉着我的手放到他唇邊親了一下,于是我渾身都抖,聽着他說:“我怎麽不信?魏息,你這顆心啊,太幹淨了。”我沒見過世面,我得承認,他這樣一說,我馬上走不動了,又坐回去他懷裏去。
我也沒力氣掙紮了,我想,談吧,談戀愛吧,能談一段是一段,遇見了喬楚生,我死了也不吃虧的——反正要不是喬楚生,我早不想活了。我說:“那個,你餓不餓啊,早點吃點什麽啊。”
Advertisement
他又親我,這一次他在我嘴唇上親了一下:“魏息,你轉移話題的能力,太差了。”
靠,臊死了。
我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你別、別說、這麽、這麽直白好不好。”
他笑眯眯地搖頭:“那不行。”
然而早飯總還是要吃的,這條街上豆漿油條都很不錯。吃過了飯,我堅持要去上課,于是喬楚生送我去女校,和我約好,中午我下了課,他來接我下班。
我上午的課上得艱難,胳膊疼,寫不了板書,早間預備認真工作的念頭全是白費,數學題才做了一半,底下第一排那個女孩子雜志都看完一整本了,索性放學生下半節上自習。我在那裏坐着無聊,就去第一排把那本《紫羅蘭》讨來,翻了幾頁這位癡男那個怨女的,就開始想着喬楚生發癡了。第一排那女孩子走到講臺邊上來,湊近了我,很好奇地問:“密斯魏,你同你男朋友,什麽時候結婚啊?”
我回過神來,笑了一下,把書合上還給她,開了個小玩笑說:“下輩子吧。”
她很不信地搖搖頭:“那天我們都看見了,你同你男朋友感情好得很,怎麽不結婚呢?”
她們這個年紀,不愛數學課,愛文字風月,癡男怨女,盼着人家幸福故事佐證自己也有光明愛情坦途,太正常不過。可是我實在回答不了這類問題,找我談戀愛或許還劃算,但是找我做太太,可是回不了本的。我身體不好,十幾歲時候落下的傷病且不說,花煙館這幾年,抽大煙折騰損耗,雖然現在是戒了,可是還能活上幾年,這誰也不知道。更別提這時候是1926年,中國人都還尚且幻想着清白之年,幾口之家。
總之,喬楚生同我結婚,不劃算。
我看着這膽大的女學生,嘆了一口氣,敷衍道:“時代當前,不敢安身啊。”
其實,這倒也不是假話。
然而我同喬楚生這戀愛,抱着能茍一時茍一時的念頭,還是要繼續談下去。下了課我連辦公室都沒去,直接上了喬楚生汽車,喬楚生看我一眼,兀自開始嘴角上揚,怎麽看怎麽像隔壁警察學校的傻小子,最後我也沒繃住,笑了。
我說:“別笑了別笑了,去哪兒啊?”
“到了就知道了。”他看一眼後視鏡,神情依然是愉快的,放松的,“還說我呢,魏息,別笑了。”
我這才發現,我笑得比他還傻。
唔,過生日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