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世紀百年

世紀百年

到了才知道喬楚生是約了裁縫給我做旗袍,住這裏這位老裁縫姓諸,一年做不了幾件衣裳,就是喬楚生,約到這位裁縫,也花了不少功夫。喬楚生在廳裏坐着,手支着下巴,看老裁縫給我量尺寸,眼睛裏全是笑意。這種生日買新衣服的習慣我上一輩子也有,在這裏撿回來,我還有些觸動。

出去的時候他給我說:“過幾天我給你拿回去。”我點點頭說好,又問他生辰是什麽時候。他卻只說年份是一九零零,至于具體日子,他已經不記得了。

我想了一想,又問他:“那你希望是幾月幾號,它就可以是幾月幾號。”

他回答了一個日子,說希望是那一天,我問為什麽啊,他說,這樣和我是最相配的,宜嫁娶。我聽了這話只覺得吃驚,不是在談戀愛,怎麽一步就聊到嫁娶上去了?搞了半天,喬楚生還真的想過找我做太太啊。

但這話我不好和他講,于是就接着他的話說:“其實也不用迷信這個,你看,你是一九零零生人,我是一九九九,我們剛剛好,是這個世紀的頭尾,我們在一塊兒,就叫世紀愛情啦。這樣一說,多古典又多摩登啊。”

他于是又笑,說:“魏息,你好會說話。不過我覺得很有道理,一定就是這樣。”

訂過旗袍也才堪堪到午飯的點,于是就吃午飯,下午又攬着他胳膊街上閑逛一下午,路過王開照相館,喬楚生便朝招牌揚揚下巴:“世紀愛情呢,進去照張照片吧。”

我嘆一口氣:“厲害啊,你還活學活用上了。”我心裏暗暗想,照照片好啊,我留一張照片和他,将來到老,和人家說起來,我還和上海灘那個很有名的喬四在一起過呢,也不怕人家不信。

這老板好像認識他,招呼他:“喬探長,侬帶女朋友蕩馬路啊?”但老板上海話帶着廣東口音,聽起來他是個廣東人。喬楚生點了點頭,同老板說:“來照相。”

我抱着他胳膊,拽拽他,悄悄問他:“侬就是帶女朋友來這裏領號碼牌的啊?王開照相館欸,他們去年拍過給孫先生送行,出的照片好清楚好清楚,我雖然沒見過,可是全上海都誇哩。”

喬楚生偏過頭來看我,很認真地搖了搖頭:“要論號碼牌,統共一張,上面什麽也沒有,就寫着魏息。你今年同我一起過這個生日,要留個紀念的。往後每年你過生日,我們都來。”

我的心狂跳,直覺得受用,又是歡喜他竟然這樣認真,我對他這樣不一樣,可是又怕他真的太認真,走到嫁娶這一步上。正不知道怎麽回話,老板招呼了一聲,我倆于是照相館裏,置身相機前邊,這年代照照片,總是太太或女朋友坐着,先生站在一邊,這樣留念。和喬楚生相熟乃至相戀,我漸漸也放開了,膽子越來越大,我給喬楚生耳朵邊上說:“要不你坐着,我站着,行不行啊?”

他笑,又點頭:“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都有道理。”

我聽他這麽說,捂着臉,都不敢看他,我第一回談戀愛,他不是,我哪說得過他呀。還是他扶着我肩膀讓我在藤椅旁站定,自己坐在了藤椅上。他帶着笑意說:“魏息,你得把臉露出來呀。”我一聽臉就更紅,直說,等等,等等再照。

後來我把手從臉上拿下來,繃着臉站直了,可是一想到旁邊還有喬楚生,馬上就又笑開了。照相機啪啪響了好幾聲,老板探出頭來說好了,又誇這組照片照得好活潑,實在應該放大一張挂在家裏。他說喬四爺,你也知道我是從誰那裏學的藝,我們放大照片的技術,可不必耀華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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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楚生從藤椅上站起身來,看看我,又朝老板點頭:“那您選一張放大,裱個框子,我找人和照片一并來取。”我也不知道喬楚生要挂哪兒,不明就裏朝他眨眼睛,他裝沒看見,擡起手來就揉我頭發,我在那兒站着,小動物一樣任他揉,心裏卻也很高興。後來傍晚,逛馬路就要逛到餐廳去,新衣服新相片這種兒童項目之後,要接一項情人晚餐。

搞花頭,還是要西餐廳,有人彈鋼琴或者拉小提琴的那種,就很顯得有腔調,況且西餐量少,對不是為了吃飽而來的情人正合适。我環顧一周,發覺和模糊地記得的電視劇裏真的差不多少,發散思維,竟然又想到慕容雲海帶楚雨荨去美特斯邦威。

我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喬楚生很好奇地看着我:“想什麽呢,這麽開心。”

我支着下巴看他,笑得牙不見眼:“想你呢,開心,就是開心。

喬楚生,我真的好喜歡你呀。”

他低頭笑了一下,舉起酒杯來:“我也愛你,魏息。”

吃晚飯只喝了一點酒,他倒還不至于醉,我好像也沒醉,只是喝了一點酒,思維變得非常直線,什麽話都敢往出說了。回家的路上,我披着喬楚生的外套,走筆直得像我當前思維一樣的直線走得飛快,他趕我的腳步,甚至趕得有些狼狽。我和他說起我十五歲的時候在電影院門前賣花,說盡了好話人家才買一支,又要和別的賣花女搶生意,說着說着我就開始哭,我說,我嘴好笨,我說不清楚,我說點別的吧。

然後我停下來,想了一想,似乎前邊那些年,都是諸如此類的苦事,沒必要再和喬楚生說。于是我看着喬楚生,十分認真地總結道:“我今天要寫一篇作文,叫,一個難忘的生日。”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話題又回到我在電影院門前賣花的十五歲來,我說:“喬楚生,你記不記得啊,那時候你從那裏過去,買了我好多花。我記得你穿一件黑色短打,脖子上挂了一條細細的金鏈子,我,我都還記得呢。但是後來我沒對上臉,在電影院門口,我,才又想起來!

你那時候,你,你記不記得啊?”

他在夜色裏笑一笑,面對着我很坦誠地一攤手:“都四五年了,我哪還記得啊。”

我于是假裝生氣:“你怎麽不記得我!”他向前一步,看着我,又捉住我的手在他唇邊吻:“從今之後,就永遠記得了。”我本來也不生氣,喝過一點酒,又變得格外會說話,我說:“原來你那個時候,就已經給我買過花啦。喬楚生,你看,世紀愛情,早就定好了的。

現在,我要親你了。”

我說完就沒了意識,只聽見喬楚生嘆氣說,由此看來,人能走直線,也不一定就是沒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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