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斐波那契

斐波那契

二日過禮拜天,直睡到日上三竿,睜了眼的第一反應,還是身上乏。我很少睡這麽好的一覺,坐起來,看一眼被子底下,腿上還有濺到的精斑,可是好乏,不想動,就又躺回去。

喬楚生早起了,不知道現下在哪裏。我正這麽想着,喬楚生便推門進來了,瞧我一眼,明知故問:“醒了?”

我翻過身對着他,眨眨眼睛:“醒了。啊,你這睡衣,長得挺有規律的。”

他自己低頭看了一眼睡衣:“什麽規律啊?”

“斐波那契數列啊,”我伸出一只胳膊來點,“你看這,112358,多好,多漂亮。”

喬楚生也不知道聽懂我在胡扯什麽沒有,愣了好久又去看他睡衣,然而畢竟他也知道我大約只是在胡扯,最後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算了。”

他擡擡手,我這才看見他手裏還拿着我的一摞衣服。

我看他打開還很空餘的衣櫃,一邊一件件把我衣服挂進去一邊說:“我看過黃歷,說今日,宜搬遷。”

“你上午過去了?”我一邊問他一邊坐起身來,他提黃歷,我這才想起來這都六月末了,七月初就北伐,九月工人要起義,這時候工人正鬧着罷工呢。穿越之前,我歷史課就已經很久不學,再細想別的,也有些想不起來,猛然間只想抽自己一巴掌,我心想,魏息啊魏息,光顧着談戀愛,把危險都忘光了。

喬楚生說,上午叫人去搬了幾件東西過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看我愣着,從衣櫃裏抽出另一件他的睡衣抛給我:“你先将就着穿,去洗澡吧。”莫利愛路41號,我看着喬楚生繼續往衣櫃裏挂我幾件衣服,又記了一遍這個兩位數,我今後住在這裏。

記住數字對我來說不難,但這個兩位數,不知道為什麽,讓我覺得很難記。有一些願望開始慢慢地膨脹起來,我走向喬楚生,從後邊摟住他的腰,卻說不出什麽話,只是嘆氣。

他剛好挂完最後一件旗袍,摩挲着我手背問:“怎麽了?”

我沒來由地覺得惆悵,我想說世道好亂,我又能得意到幾時呢。我還想說我先前總覺得沒所謂,骨子裏還是個冷眼旁觀的未來人,可是你把我拽進來了,不論我們這戀愛能談到幾時,我總不想你死在亂世裏。

我說:“喬楚生,你有沒有想過,也和上海很多有錢人一樣,跑到香港或者外國去啊?”

喬楚生愣了一下,偏過頭來:“你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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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要打仗了。”我後悔着我那時候怎麽不好好看看歷史書,多記上幾個日期,“九月工人要起義,再過幾年,日本人要打進來了,到時候,你要怎麽辦?”

“世道亂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這有什麽慌的。”他笑了一聲,“魏息,別怕,我這輩子已經交給你了,不會死在你前面的。”

“那我要努力,活得久一點。”我說,抱緊了他,不願意松開。

他拍拍我手背:“快去洗澡吧。”

我說:“再抱一會兒。”

喬楚生于是沉默下來,任我抱着,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魏息,一九九九,是什麽樣子的?”

比之這個時代,那個世界,是要更好的。但是要讓我給出完全光明的答案,我又說不出來。我們做實驗,總有一個原則,是要變量一致,用一九二六比之一九九九,說一九九九年就是充滿希望的,不會再有離憂悲苦的一年,那是不可以的。

我放開喬楚生,輕輕說:“一九九九年我才出生呢,但是吧,你這麽聰明,在我們那兒,有飯吃、有書念、有朋友交,不用打架火并,每天都能睡好覺,就做一個普通人。”

喬楚生笑了笑,說:“真好。”然後他頓了一頓,又說:“你受苦了,魏息。”

他把我的心扯得很疼,我幾次三番做吃飽穿暖的幸存者,可是他呢,他多苦啊,我甚至不能以未來人的身份,堅定地告訴他,前頭就是光明,你可以去奔。我搖搖頭,不再講話,又看看他的面孔,轉身去浴室,對着鏡子,眼淚終于還是流下來。

我的三個學位裏沒有近代史,我根本不知道北伐到上海是個什麽情況。喬楚生同我說得委婉,但足以表明他不會離開上海的态度。現在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是如此磊落與勇敢的人,面對時代劈頭蓋臉刀光劍影,他竟不會躲。

周一我從莫裏哀路41號去上班,喬楚生送我過去才去巡捕房,繞了一個來回。進了辦公室,有一半人已經到了,原先在說小話,亂糟糟的,我一進來,都安靜下來。

那我知道了,他們說這個事情,大約同我有關。我走到辦公桌前邊(我對面桌子已經被巡捕房清空了,現下是個被保護住的空桌子),看見桌上攤了一張報紙,大标題直指喬楚生,罵他為虎作伥是好一條走狗,我再仔細看,心道,果然是我給他惹下麻煩了。

報紙說兩件事,一件是楊阿四的死,楊阿四這個人,死前還在組織着工人罷工呢,現在給喬楚生殺了(雖然實際是我幹的,但報紙說我,顯然不如都把鍋扣給半黑半白的喬楚生),是他作為探長,阻礙工人罷工。另一件,是我這個同事的死,他平時愛寫一點憤世嫉俗的狗屁文章,在上海報界,還有一批擁趸,他們也不知道哪裏得了消息,非說是喬楚生監守自盜,賊喊捉賊。

我木着臉接着往下看,好的,下一段提到我了,說三小姐從良,就在女校教算學,而這位當天呢,還出了一篇古文,寫這個無才之人上位,頂替有志青年的問題,說的怕就是三小姐。喬楚生呢,沖冠一怒為紅顏——畢竟他也不是第一次“關照”報界了,找人殺了這位。

看完了,我擡起頭來,生氣得心怦怦跳,可是也只好裝作沒事人向同事笑一笑:“不備課啊?飯吃過了伐?”

喬楚生還講沒事,我分明給他惹了麻煩,還是兩樁,但他不和我講,就只說,沒事,你別擔心。我按捺住想罵自己的心情,給沒墨的鋼筆吸了墨水,又把這報紙過了一遍,畫了幾個關鍵詞下來,就開始想怎麽幫他,第一步,得先從簡單的下手,今明兩天,把我鄰桌這個案子結了,公示報告,必要時候,我得現身搖旗,把當天的事同報界講一講。

我邊想邊走神,又想起我在喬楚生睡衣上找到的斐波那契數列,112358,于是又嘆氣,要是世界上的事情都和數學一樣簡單,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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