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得過且過
得過且過
我上過課出了校門,就已經有記者攔我,語氣很客氣地問我,我怎樣看這件事。
怎麽樣看?用眼睛看。我還沒消氣呢,可也沒法子直接這麽說,于是也緩下心神,點點頭說,可以在這裏聊兩句。記者自報家門,接着就問我,課教得如何,吃不吃力。我正要答話,有人從背後拽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是平春。她臉色有些不太好,大約是前頭那樁事讓她受驚吓了,看我回頭,很讨好地朝我笑了一笑。
我語氣一下子軟了,先前本來想說一點重話,她這種情态,我也講不出口,于是只好說:“你,你是來找我的?”
她拘謹地點點頭,這才看見我面前那個端着紙筆的記者,于是馬上朝邊上站了一站:“你們先聊,你們先聊。”
記者的眼睛在她身上定了一秒,又投回來,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等着我答話,我說一切都好,先誇校長給我機會,又誇同事和氣,同學用功,然後再說算學如何如何,關于數學,我說起來停不住,便說了許多,記者中間要打斷我,被我截住,只好聽着我發表高見。但記者問我,當然不是為了聽我鬼扯這些,是為了聽聽喬楚生如何如何,最好我顯得蠢笨一些,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清楚,話裏話外都是喬楚生,仿佛上等人炫耀鱷魚皮錢包。
可我自己出題目自己寫太久了,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人聽我說說數學,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就說了許多。等我說完,我這才看見他如蒙大赦地出了一口氣,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同他道一句歉來找補。他擺擺手,臉色并不太好,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還要問我學校這樁兇殺案的事,便又問了幾個和數學沒關的問題。有些我答了,涉及案件細節就一律裝作不知道,終于等到他問我和方慈幸——即死了的那個鄰桌同事,關系如何,是否有過口角。他既問,那我便如實講,原原本本把他那天說了什麽話告訴記者,然後,我擡起頭來,問記者:“那先生,在你眼中呢?我是否也像在方先生眼中那樣,毫無重新開始的可能?反而鸠占鵲巢,是無才者靠關系上位?
我方才同你攀談許多,是想說我學數學以來,一直喜歡數學,鑽研許久,也有些,有些想做學問的想望在,因而才到女校來教算學,希冀能從熱愛之事上重新開始。我想你們文化人總說,要一個新新氣象以求國民進步,我呢,我有資格求進步,也重新來過麽?”
他聽我這樣說,眼睛轉了轉,在本子上寫了幾筆,算是得到了今日的标題。但是他還不甘心只問到這些,終于在最後提起了喬楚生,他問我:“冒昧地問一句,懷荊小姐,你同喬四爺,如今是什麽關系?你有問過他,你重新來過這類事麽?”
若說我此世重新來過,那全然是喬楚生促成,前些日子,他還說出要送我去留洋這種話來。可什麽重新來過之類的是我現下随口謅來的,半真半假,當然沒同喬楚生說過,也不會對着喬楚生,大發這樣堂皇的議論。我對記者笑一笑,只說:“我同喬探長在交往,報紙上說的那些事,只有這一件對路,別的麽,都不真。”
記者還要問,我已經回頭看平春,挽過她胳膊走出去,這才問她:“你找我是什麽事?”
她說:“招娣......”
我深吸一口氣:“魏息,叫我魏息就行。”
“魏息,我是來和你道謝的。”她說,“也是道別,我要回老家了。”
她兩句話說得情真意切,我雖然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她要同我道什麽謝,可是她這麽說,我也不好意思了,只說那你保重,祝你一路順風。她嘆一口氣,這才道來事情原委,原來她本來已經被押進監牢,證據完整,等着判決,喬楚生據理力争,以證據不足為由,拖了很久,直到公董局新董事上任,楊阿四被槍殺,這才真相大白,罪責歸給楊阿四,把她放出來了。
說到這裏,她又嘆了一口氣:“我也是一時心切,才被人家算計進去,要是那時候,不寫那張紙條逞英雄就好了。”她說着又自己覺得好笑,于是又補充道:“也謝謝楊阿四和王......王先生先動手了,我原來是想着在酒裏下了安眠藥,已經準備了刀,準備和他們一起死呢,殺了這六個外國鬼子,我再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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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一時間五味雜陳,想到她也同我一樣,是同鄉的女孩子,被家裏話裏話外嫌棄着,十一二歲賣給帶工老板,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站住腳,于是不再想着她過去在紗廠裏欺負我的事情,反而又對她寄予同情了。我點點頭,表示我曉得了,可毫無交情,開口也只好重複說,那你一路順風,回去好好生活。
她凝視着我,擡起左手來捋了捋我的頭發:“招......啊,魏息,你是個老實孩子,交了好運遇着好人,我想是應該的。啊對了對了,你還記得我們有一天出來上班伐?當時路上遇見的就是這幾個外國人,我多苦啊,腿都斷了,拄着拐也得去工廠,回去連碗粥也喝不上。那時候我餓死了,就回憶這幾個外國鬼子的臉,就想着将來有一天,也給他們點苦頭嘗嘗。”她說着,回憶着我所不記得的她的苦痛仇怨,眼睛裏盈滿了淚水。
我抿起嘴唇,實在也不知道怎麽說,我記得那一碼事,平春當天回來,只是哭,只是哭,我其實也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可是時過境遷,如今我只能拍拍她肩膀,嘆一口氣:“那你以後,回去了好好過日子啊,我和你說,将來日子肯定會好過的,你也該轉運了。”畫過一回大餅以後,我對畫餅事業也精通起來,甚至用未來來安慰他人,實在是很好的一劑止疼藥。她又看看我,再一次同我道別,神情裏露出一些我沒見過的、姐姐一般的愛憐來,然後她說:“我前天在街上,看見你弟弟到上海來了,他向我打聽你的住處,我說不知道,沒告訴他。小鬼難纏,你要是在上海街頭看見他了,就躲着走吧。”
平春這個人,總帶給我一些不太好的回憶,先是紗廠,現在是山村裏那些歲月,我聽她這樣講,只能點頭,點頭的那一瞬間,我已然心事重重了。我看着她走遠了,一回頭,看見喬楚生朝我走過來,正同我笑呢。
我呼出一口氣,也朝喬楚生奔過去,抱住他的那個瞬間,我在心裏默念,得過且過,得過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