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幻滅清平

幻滅清平

得過且過,這四個字可真不好使。我也不知道子彈打到哪裏,腰間一摸就是一手的血,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只有這一個想法。我感覺有點疼,但也不知道是哪裏疼,視線有些模糊,血是熱的,流出來變冷,于是我既覺得熱,又覺得冷。

我想抓住點什麽,離我最近的就是喬楚生。可是我手上全是血,他襯衫好幹淨,我又不敢直接去抓,遲疑了一下,還是垂下手來。我好像有話要和喬楚生講,但是要說什麽,想不起來,急得都快哭了。

喬楚生沒理解我是有話要和他交代,只是一直在同我說別怕,我說我不怕啊有什麽好怕的,可是看不清楚他臉,更不知道他把我抱起來的時候血有沒有蹭到他衣服上,也還是有點後怕。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從路上過,無意識掉了一塊錢在路上的時候。

那算是我第一次見到喬楚生這個人吧,是真的有很久了,我在下水邊撿那一塊錢,握在手心裏,歡喜于即将擁有一餐飽飯。那時候他在做什麽?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要告訴他的,難道是這件毫不相幹的事麽?

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

此世十六歲簽所謂自願執照入花煙館,第一年在第一班,妓館選美做三小姐也是那一年的事,此後每年退後一班。身存不易,年年祈願不如早死,可是神仙做事怎麽慢半拍啊。遇見喬楚生,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啊。

我什麽都想和喬楚生說,我好想告訴他我想活着,又顧慮活不成了,他要是為我傷心,我這麽說不是更是傷口撒鹽。為我傷心不大值得,算起來性價比最低。

我還想和他說什麽?我拼命想着,就是想不起來,滿腦子都是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你們這些神仙做事,太欠商量。喬楚生摁着我腰腹間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裏的傷口,把我摟在懷裏,親我的頭發。

我感覺他在抖。

車已經開得飛快,喬楚生同我說馬上就到醫院,他和平常不一樣,說好多話,可我一句也沒聽清楚,隐約聽着什麽“庚帖”什麽“不要睡”,可到底是什麽意思,手裏驀然被塞進了一張紙卡,可我已經來不及思考下去。我的思維朝着一條空茫的直線走下去,一路墜落到不知何處去,依稀又回憶起這突發的無妄之災來——

是在下班的路上,又遇到了伏擊。是只身一個人,像道黑影閃過去,我條件反射去護住喬楚生,還沒來得及做別的反應,就已經成了這副樣子。在我意識尚還明朗的時候,我知道喬楚生停了車,追了幾步就捉住了這個刺殺的人,他幫派在周圍亦有人布防,很快來幾個人就把人押走,我看見六子趕過來安置現場,喬楚生穩穩地走上車來,可是他一碰到我,我就感覺到他在抖。

“你不要怕,楚生,你不要怕。”我說,“快去醫院,沒事,我還好。”

他看我一眼,我這才看見他眼裏似乎有淚,六神無主與惶然似乎襲擊了他,我有疑惑,心想就是他自己中流彈流血,也不會這麽怕。他很快地發動了車子朝醫院疾駛,那時候我還有力氣,捉着他衣角講說,真也是什麽都不欠,我送你一次,你也還得送我一次。

他一直抖,我問他人捉到了,他嗯一聲,只說一聲醫院快到了。

“沒事,我真的沒事,沒事。”我好似記得,這是我昏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等我再醒來,我已經在醫院了,喬楚生頭發蓬亂,正背對着我看窗外,我動彈一下,喬楚生就敏銳地回過頭來,他疲倦的神色亮起了一瞬,然後歸于那種屬于常态的疲倦裏。他走過來,坐下,看着我,只是看着我,卻不說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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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站起來:“我給你倒杯水。”

“不用,楚生,”我說,我伸手要拽他,四肢的感覺這才慢慢地回來,我感覺到我的右手還緊握着什麽,從被子下拿出來,展開手心,才看見是一片殘碎的紅紙,那上面留着一個“楚”字。喬楚生看見這片碎紙,不肖我去拽他他就站定了,又轉頭回來要從我手裏拿走這片紅紙。我躲他一下,扯到傷處,疼得閉了眼。喬楚生這才坐下,願意好好說話:“魏息,你怎麽樣?我叫護士小姐來。”

我把眼睛睜開,吸了一口氣:“你終于願意好好和我說話啦?”我把那片碎紙拿在光線好的地方仔細看了一陣,随即明白了,這是一張庚帖,算他喬楚生向我求婚了。我不能抑制地笑出聲來:“這帖子我留着,我答應你。”

要說之前我還有動搖,覺得我們終須一別,只要此刻溫存就已經足夠,而活下去最好的方式就是拒絕談論有關以後的任何事。可是這件事發生了,我的想法完全被改變了,他是這樣危險地活着,在亂世裏,如果我現在不抓住他的話,哪一天他死了,哪一天我死了,我都要抱憾終生了。

“結婚,明天就結婚。”我又把那張庚帖的殘片——不,我認為那完全算得上一張庚帖,“喬楚生,我魏息和你一樣,在這世上也只剩一個名字,下聘書那一套繁瑣,不如就省去了吧。”

我說着就已經拉不住了,一時間也瘋起來,随手拿過他那放在一邊沾了血和灰的外套罩在頭上,硝煙的味道不太平地罩住了我,透過一點視野,我看着他說:“喬楚生,明天行嗎,就明天,明天我就好了,我們結婚去。”

其實我傷得不算輕,那畢竟是槍傷,但是我等不下去了,去他的吧,去他的吧。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喬楚生,我好不容易。喬楚生湊過來,把他的外套從我頭上摘了下去,他親我的眼睛,終于松了口,肯好好說話:“你不能比我先走。”

“那剩下的呢?”我說,“把完整的庚帖給我呀。”

我那時候打量那殘片就知道了,肯定是我睡着的時候攥得太緊,他要拿走庚帖,沒能全拿走。他起身,裝模做樣嘆一口氣,然後就站定不動了,話題又回到我給你倒一杯水這裏去。

我看着他,不禁說:“喬楚生,你好傻呀。

不是你的錯,不要往自己身上亂攬。

我以前在花煙館,這你知道,客人們争鬥起來的時候有頭牌被槍打中死了的,這你想必也有耳聞。世道這麽亂,我的生死不能預測,千錯萬錯是天地不仁,不可以是你愛我的錯,你明白嗎。”

我話已經說得很清楚,可我不知道他聽進去多少,他只是像那個和我一起去巡捕房的夜晚裏一樣,回過頭來,給我那樣一個笑容,溫柔雲遮霧罩藏在倦意裏。他說:“我曉得了,密斯魏。

我是真的給你倒杯水去,你看,你嘴唇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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